睡不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自从那日死而复生之后，黄泉便再也没法安然入睡了。开始的时候，他还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太多在意。来到长安之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一整夜几乎都不怎么睡觉，只在黎明破晓时分，闭眼半个时辰。其他时候，哪怕他很努力想去睡觉，也完全没法入眠，大脑清醒无比，丝毫没有困意。然而长夜漫漫，他只能不断去回想曾经，回想已经离他而去的家人。所以，他只能醉，唯有喝醉那种云里雾里，能让他感觉好受。

“一天喝三十壶秋露白！”听闻的人都惊讶不已。

“是啊，这客人，每天不是喝醉，就是正在喝醉。每日都是上等席面，菜也吃很少，喝酒像喝水一样。”

“挥金如土啊，也不叫姑娘，每日就是喝酒。真是奇怪嘞！”

金玉阁里面渐渐都传开了，谁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从何而来。只知道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整日都像个死人一样，不是醉在屋内，就是醉在包房，有时候，甚至能在金玉阁的亭廊里看到他醉倒在路边。小金蕊每次碰见，都会把他搀扶回客房。她能体会到黄泉失去至亲的感受，但是面对黄泉，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等待时间慢慢去抚平悲伤。

一早，梦如烟便听闻云翡昨夜伺候客人受了伤，便来到云翡的房间关切。只见云翡趴在床上，整个人像萎了的茄子，她刚上完药，整个房间内都是浓烈的药味。

“是如烟啊……能帮我倒杯水吗？”云翡说话还有力气。

梦如烟点点头，倒了一杯凉水，端到云翡的床前，看到云翡背上的伤痕，她惊得浑身抖动一下，杯中的水也洒出一些。只见云翡后背涂满了发黄的药水，宛如一幅陈年画卷，画卷上，被横七竖八刻着几个字——卢沛荣到此一游，伤口很新，还透着红色的血迹。

被梦如烟看见自己的伤痕，云翡有些羞愧，不敢看梦如烟的眼睛。梦如烟很快镇定下来，扶着云翡喂她喝水。

“又是卢国公家的次子？”梦如烟道。这位卢沛荣，在金玉阁算是常客，每月会来几次，性情暴虐，伺候过他的姑娘，鲜有不受伤的。纵然如此，此回云翡这样严重的伤势，也算头一回。但纵使会受到伤害，卢公子出手阔绰，为了挣钱，姑娘们也还是会争抢着去伺候他。毕竟受一回罪，挣几十倍的价钱，是件划算的买卖。

云翡点点头，“昨儿夜，卢公子喝到了兴头上，说要在我背上题诗一首。憋了许久，没有写出一句，便怒了。一怒之下，就改用刀刻字了。”

梦如烟听了很难受，这些姑娘，总归都是别人的玩物，而自己，也即将和她们一样，走向相同的命运。云翡见梦如烟难过的表情，道：“别伤心，伤总有好的一天，昨儿夜，我还拿了五十两的赏钱。”

“只是五十两，你这一生，都要背着这几个字……”梦如烟不禁流下泪来。

云翡倒是能看开：“又如何呢？一朝入了这金玉阁，不就是趁着年少，多挣钱吗？只要现在多挣钱，熬过这几年，以后就能购置自己的房子，过自己的日子。也不奢望嫁人了，那些戏里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过都是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们不像你，你好歹过去也是大家闺秀，我们不过只是一文不值的野草，有幸生一幅好容貌，能靠着这几分颜色，多挣些银子，也就够了。”

梦如烟从来不以金银去衡量一切，她没挨过饿，没穷过，也没苦过，在她眼中，尊严、自由从来都是无法衡量的价值。但自从家族遭变，自己沦落红尘之后，她才明白，对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银子就是生命，能活下去，比什么尊严自由要重要的多。

“说得对！”金妈妈没进门就听见云翡的话，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干我们这行，就是要挣钱，银子可比男人靠谱多了。男人生了两条腿，指不定哪天就跑了，银子可是不会自己挪地的。”

见金妈妈进来，梦如烟收敛起自己的神伤的表情。金妈妈来到床边，看了一眼云翡的伤势，念道：“还好，还好，就是点皮肉而已，没什么事。你先养着，等养得差不多了，我让师傅在你背上纹点彩绘花案，就给盖过去了。”一边说，金妈妈一边沿着刀痕的方向估摸怎么作画，“纹幅国色天香牡丹图好了。”

“金妈妈，那我这几日可不接客哦。”云翡撒娇道。

“不接，不接！你养着，不会扣你钱。”金妈妈今日异常大方，“这几日都给你加些好伙食，你就安心养。”

云翡听到自己可以休息一阵子，开心起来，“谢谢妈妈。”

“如烟，你也是，没事就回自己房间去，你作为头牌，最重要的就是少露面。”金妈妈对梦如烟说。

“我再陪会儿云翡姐姐就回去。”梦如烟道。金美娘也没再多说什么，离开了。

“疼吗？”梦如烟问。

“火辣辣的，没风吹就不疼。”云翡道，“你是不是也害怕了，毕竟你还没开始接客。”

“是啊，总是惶惶不安……”梦如烟低垂着眼帘。

“认命就好了……”云翡道：“你感到不安，是因为你还抱着幻想，想着能离开这里，想着也许能遇到一个能依靠的人带你离开，想着兴许明天就能赎身……只要你放弃掉这些幻想，认命，告诉自己只要就这样活下去，总归还是活下去了嘛，你就不会感到不安了。晚上有饭吃，明天也有饭吃，还能存些钱，未来能买间小屋子。被人瞧不起又怎样，他们又不会跟你有什么关系，做了妓女又怎样，我又不嫁人。一旦你认命，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梦如烟没有说话。

“不过，你肯定要比我们更困难些，虽然不知道你以前怎样，但肯定是高门大户出来的，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要你像我们一样活着，也许很困难。你知道吗，来金玉阁之前，我能吃饱饭都是奢望，在这里，我至少每天都能吃饱，不用挨饿受冻。你肯定会比我们好，你那么优秀，也许有人会替你赎身呢……”

梦如烟微微一笑，“替我赎身，价格怕是很贵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