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世间已黑,我和杏儿就那样摸黑走在去许家祠堂的路上。我在前边慢慢地走,并不理会后边跟着的杏儿。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我有些饿了,不过我并不确定晚饭在什么时辰可以填进我的肚子里。我的肚子饿了,不过我仍然没有加快去祠堂的脚步。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和杏儿能立刻把祠堂打扫干净回到许宅,也并不一定能有晚饭吃。我和杏儿的晚饭大多是少爷和少夫人们的剩菜。虽然菜的味道很好,但是我总觉得那里面有好多他们的口水,使我恶心反胃。我经常一边狼吞虎咽地安慰着辘辘饥肠,又一边竭力使自己忘记这是少爷和少夫人的残羹冷饭。我想今天的宴会可能不会很快结束,既然自己的晚饭仍然在别人的餐桌前,那自己也不必过于着急。
“真不知道二少爷今天做了一件什么大事,真是风光。”杏儿满口气地羡慕。
“是啊,总要等到二少爷风光过了,我们才有晚饭吃。”我实在有些饿了。
“啊?枣子,你饿了吗?”杏儿的声音好像大了一些。
“不饿!”好像自己的缺点被别人公布于众一样,我并不想承认自己的确饿了,因为即使我承认了,我也不会得到我的晚饭,于事无补,徒然承认自己的困苦处境给谁看呢。
“我这里有一点银子,我们可以买一点东西吃。”杏儿的声音几乎和我的回答同时出现。
我听到杏儿说有银子很诧异。她哪里来的银子呢?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银子,我相信也不会有人给她。可是她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呢?
“你哪里来的银子?”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就开口问她。
“哈哈哈,这个你不用管,反正就是有了,你饿吗?你要吃东西吗?”杏儿满是得意,在我身后好像蹦跳了起来,离我也近了不少。
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了。我的确饿了,很想吃东西,如果我对杏儿承认了,她就有可能买来吃的,以解我空腹之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承认很饿之后,杏儿不会买来吃的,并尽情嘲笑我一番,让我继续饿着,或者她真的买来了吃的,但是需要我付银子才能吃。我没有银子。我觉得今天的杏儿有些反常,今天的她没有欺负我,没有指责我。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踢了她一脚之后,她害怕我了吗?不是,她的话语神情里没有害怕,有的只是放松,好像还有些天真。哦,今天她的身边没有少夫人和小少爷,今天的杏儿是真正的杏儿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而已。
想到这里,我的语气竟柔和了一些,对她说:“我的确有点饿了,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是先去打扫祠堂吧。”
“好吧,不知不觉我们都走到祠堂了。”杏儿很轻快地说。
是啊,许氏祠堂已经伫立在我和杏儿面前了。月如银盘空中挂,清辉似雪满人间。借着这洁白的月光,且看这许家祠堂:
许家宗祠香火旺,四时祭祀享祖先。
常携子孙来跪拜,凝聚血亲思本源。
坐北朝南临大道,八字石坊气势雄。
开此中门入我户,鹅卵铺就通灵路。
正厅有堂号尚武,两旁有廊极宽敞。
东有夹室追远堂,西有夹室为尚贤。
梁头斗拱雕吉祥,石漏窗雕最精妙。
布局巧妙含哲思,用材精选极讲究。
衰败家族宗庙颓,绝无许祠此气象。
我和杏儿站在祠堂门前,谁都不进去,准确地说是进不去。因为我们谁都没有带过祠堂的钥匙来。我最先发现这个问题,说:“糟糕,钥匙忘记带过来了。”杏儿也是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怎么把钥匙给忘记了。”接着又是一声“啊”,她大概忘记被我踢过的那一脚了,正好拍在被我踢过的位置上,疼痛使她又叫了一声。
我不理会她的疼痛,轻轻地说:“咱们谁去拿钥匙?”其实,我是极其不想去的,一则因为饿,饿了浑身就酸软无力,哪还想动?二则,我害怕夫人高兴劲儿过去了,就想起我下午逃去田野的事情而责罚我。
“我去吧,你在这里等一会吧。”我不明白杏儿怎么会这么干脆的要去跑一趟。莫非她疼着的腿提醒了她我下午踢过她一脚,她要回去见夫人告状?“反正我一点也不饿。多跑一趟也无所谓。”杏儿看了我一眼,无所谓地说。
哦,她好像在照顾我的饥饿。一粒小石子被轻轻地投到毫无生气的一汪死水里,“噗通”一声,荡漾出一轮轮涟漪向四围远去。杏儿的话,就是那一粒小石子,它被丢进了我的心里。长久的风平浪静才会察觉微弱的波流涌动,长久的被冷淡漠视才会体验到哪怕细微的关怀和照顾。我细细地咀嚼着杏儿的这句话,心里好像被种下了一粒兴奋的种子。兴奋的种子很快发芽、生长、开花,我竟然就因为杏儿的这一句话变得开心了起来,甚至我已经忘记了饥饿。
“我去也可以。”我好像没加思索就回了杏儿一句。
“我去吧。”杏儿随说着就转身往许宅跑去。
看杏儿跑远,我蹲在祠堂前的一个石头墩上。夜月已上,石墩却还残存着白天的些许温度。我看看锁紧的大门,看看大门两侧的两棵大树,又望了一眼杏儿跑远的朦胧的路,无所事事,就又看了一眼祠堂大门。祠堂通常都是锁着的,只有祭祀祖先或族中有大事商议的时候才会来祠堂。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来祠堂,只有辈分比较高的人或在朝廷中任职的人才有资格。外姓的人是绝对不允许来的。想到这里,我猛然一怔,为什么杏儿和我可以来祠堂呢?虽然是来打扫,但是我也曾听到过许家人念诵族规,严禁外姓人员骚扰祠堂,祠堂的洒扫工作亦必须有本族人完成。如果,许家人在认真贯彻执行族规,那么莫非我和杏儿都是许家的人?或者说我们两个实在无足轻重是例外?我细细地回想,许家的族规里没有例外,所有条族规都在贯彻执行。如果这样的话,毫无疑问,我和杏儿也都是许家的人。杏儿的名字我不清楚,我来许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许家了,以一个打扫庭院的仆从的身份。我的姓名是许铭锋。我的确姓许,和许家一样的许,可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是一个巧合。因为如果我也是许家的人,那我的父母呢?我的亲戚呢?生而为人,总得有人生,有人养,才能成为人。我的生身父母呢,我的兄弟姐妹呢,我的七姑八姨呢?他们在哪里呢?我在许家的地位又为何如此卑下呢?还有杏儿,如果她也是许家人,那她的父母呢,她的亲戚呢?她又为何和我一样的地位如此低下呢?
我无法弄清楚这些问题,在我苦思冥想良久只得到一个头昏脑胀的大头之后,我决定把这些事放在一边,不再理会。因为苦思无益,徒增烦恼。
我像拨浪鼓一样把头晃了几晃,想把这些乱七八糟丢出脑海。月光朦胧的路上,好像是杏儿拿了钥匙回来了。
“枣子,钥匙拿回来了,我们赶紧收拾吧,少爷的宴席快要结束了,已经走了好些人了。我们打扫完了,就可以回去吃饭了。”果真是杏儿回来了。
钥匙入锁孔,大门两边开。大门敞开的那一刻,突然就有一阵强风从祠堂里向我和杏儿吹来,我尚且还好,这风几乎把瘦弱的杏儿又吹出门外。杏儿赶紧扶住门框,才得以稳住身躯。这风似心有不甘,又来一阵,仍然不能对扶住门框的杏儿有多大影响,只把地面上的尘土和落叶吹出了门外。
突然,“哐当”一声大响,我隐约中看到高挂于祠堂正厅的金字匾额落下地来。
我吓了一跳,匾额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是匾额吗?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呢?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出了神,怔怔地站在门槛处,朝正厅望去,只见:
洒洒月光骨样白,阴阴正厅似罩霭。
冷风有声寒瑟瑟,树干欲静叶战战。
倏忽飘影莫非鸟?似有呜啼在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