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阴雨天。
雨不大,长亭歌白伞檐下的水已由一颗一颗积攒到了一串一串,落在水洼里,溅湿了他的衣摆。
他在隐秘处,目光却一直在将军府宽阔敞亮的门框里。
“嘿,她每天倒是准时!”门框里一个身影出现,长亭歌白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身子,他看了一眼多嘴的童子,童子立即伸手捂住了嘴。
路上湿,到处有那些小水洼,姒水却走得没那么小心,长亭歌白一路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很快有了岔道,一如往常,至此,长亭歌白踏进了一条与姒水走的这条巷子并排的巷子。
他脚步加快,直至第一个过街楼,他在那里停下,面对前方,却侧目左边,很快,在楼的筒瓦下水珠帘那头,一个撑伞的女子从从容容不急不缓经过。
安静的烟雨巷、袅袅娜娜的长裙女子,这画面清冷绝美,一如水珠帘另一头扬起嘴角的长亭歌白。
有时是晨霭中,有时是朝晖里,有时彩光直射,有时暖光平铺,他在这些景象中无数次捕捉到她入画,心头总是为之一震,美得让他心惊。
他的眼眸没有离开过她,与她同步,直至楼房将他的视野隔断,他在心中感受她的步调节奏,在下一个过街楼出现前,他侧目等待,直至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放心下来,过街楼下,他们并肩一起走过那片圆形视野,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被楼房阻隔,她从他心上浮现至眼前,他感受着她的步调,并与她保持一直,直至她下次出现。
以此循环。
以这种方式与她并肩同行,她从未发觉。
长亭歌白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直到姒水打开睹物寄售行的门,那时整条街的铺子一家都还没开。
“公子,一月有余了,为了绕路,你比以前要早起一个时辰呢,好在太子不在帝都,要不然你给他讲学岂不是要打瞌睡?”
“不会”,长亭歌白折身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公子”,讲这样的话难得他家公子不用眼神杀他,童子意外极了,他偷偷瞧去,公子似乎心情不错,一脸满足,童子及时闭嘴,自家公子什么脾性他还是知道的,不得寸进尺。
“公子”,童子恢复平日姿态,“有件事”,他有些迟疑,长亭歌白素日冷淡,不爱管闲事、听是非。
长亭歌白果然根本不关心他迟不迟疑,甚至不关心他的存在。
“公子,今晚抱鸦秭医倌要在芳萋园宴请帝都许多女眷,其中也有这位姒水。”童子自己对事情拿捏分寸,最后还是开了口。
然而他家公子似乎没听见,步伐还是那个步伐,脸还是那张脸,表情还是那个表情。
童子阿诺都要质疑自己刚才讲的话是不是无声的,或者是自己压根还没讲?
傍晚。
芳萋园门口的街两侧停满了马车,姒水本不想来,但抱鸦秭让人去请了好多次,最后一次是应常亲自去的,“去吧,医倌就想和大家坐一坐,来了帝都也没几个认识的人。”
没给姒水拒绝的机会,应常又说道:“人很少,都是清雅的几个,医倌也是列出名单来挑了又挑的。”
话说到这份上,姒水还能找什么借口呢。去吃个饭倒不难,况且抱鸦秭救了自己的命,但姒水清楚自己这惹祸的体质,所以寄售行开张一个多月了,生意越是好她越是安分守己,走路从来不东张西望,有人扎堆的地方速速离开,除了去收罗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更是不离开将军府和寄售行半步。
跟应常说过忙晚些到不必等她后,姒水有意拖到了很晚才去,她想自己是什么人,别人一定不会等她到才开席,所以只剩残席的时候去,停留的时间短,说不定已有人吃好离开了呢!
去了打个招呼就走。
走到门口,姒水在心里计划,觉得妥妥的。
芳萋园的院子中热闹非凡,女子们各种说笑打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气氛活泼喧嚣。
看来人不少。
姒水有些打退堂鼓。
“阿水”,犹犹豫豫里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姒水吓了一跳。
这一声,园中的喧闹渐次平息,那群女子一个个被使了定身法似地看着她。
她与她们之间隔了一个小桥流水。
“贼头贼脑的”,有女子把瓜子仁挤进嘴里,把瓜子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走吧,阿水,就等你了。”从背后出来的抱鸦秭挽住姒水的胳膊。
姒水再也逃不掉。
主桌上留有两个空位,抱鸦秭牵着她就过去,姒水一看不得了,赶紧推托,连喊使不得,她推着抱鸦秭的手与她拉扯,死活不坐,奈何抱鸦秭把她当上宾,硬要往那里摁。
两人你推我扯,在座的女子个个抡睁着眼睛,看她是不是真敢坐。
“什么货色!”女子中有人阴阳怪气:“自她来,这空气就变得腌臜,怎么,她还要与我们同席?能吃吗?”
“她会不会有那些脏病,与她同一个碗里夹菜吃,不会传染吧?”主桌上开始咿咿呀呀。
“啊呀,拉走拉走!”有人这么一说,别人立即跟风。
拉扯中,姒水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再不往心里去,总是听着难听的,这一来姒水就更加抗拒了,心浮气躁中,她身子一歪,劲儿落了下风,抱鸦秭抓住她就往位子上摁,也就在这关键点上,几个女子一使眼色,那个位子隔壁的女子早搭在椅子腿上的脚一蹬,姒水屁股落了空,卡在椅子和桌子中间,凭自身重量硬生生挤落下去。
“砰”的动静,姒水腰两侧一阵生疼,那里恐怕是蹭掉了两长条皮,她坐地的瞬间,后背无支撑,便直接朝那女子腿上靠去。
“哎呀,什么脏东西,骚臭骚臭的!”那女子佯装受惊,猛踹一脚起身,“花容失色”跌坐在她旁侧的女子身上。
这一脚,姒水直接撞到了抱鸦秭那个椅子上,额头上一阵刺痛,脑袋瓜嗡嗡地响。
四周一阵开怀大笑,几个女子搂着肚子互相笑趴在彼此身上。
“还死愣着,不上菜吗?”前来询问菜要不要上桌了的伙计突然闯进误看这一幕被吓愣在一旁,一群女子笑够了才冲伙计鬼火冒:“等一个杀人犯那么久,你们都没有点眼力劲吗?”
伙计连声应是,菜肴似流水,很快上齐。
菜已上桌,抱鸦秭眼色示意应常,很快几大坛子酒被搬了上来。
姒水一身疼痛,脑门上早冒出一个鼓包,一个冲姒水举着酒杯的女子险些一口笑喷,其他女子见状也挤眉弄眼,好不得意。
“你”,那个举着酒杯的女子强忍住笑,站起来用酒杯指着姒水:“你让我们这一大群人等你一个死囚这么久,不应该自罚三杯吗?”
“什么三杯?”另外一个女子起身,扯着嗓子:“赵明依,你家的规矩得改改,她是何等人,我们是何等身份?三坛!”
“对,三坛!”一群人一起拍桌定论。
抱鸦秭一边给姒水碗里添着吃的,一边笑呵呵的,气质娴雅:“各位妹妹,什么三坛?先吃饱饭,吃饱饭!阿水店中事忙,我们先到这里,就着等她的功夫说说笑笑不很好?”
“不好!”一个黄衣女子起身,拍桌子,其他女子也跟着喊起来:“不好!现在喝!现在喝!”
抱鸦秭连连摆手,但谁听她的呀,纷纷指着姒水要她喝酒。
“那三杯吧!”抱鸦秭劝不住只好让步。
“不可以,三坛!”女子们不依不饶。
“三碗,三碗!”一个女子声音粗犷,正是那天的武青青。她仿佛有些威望,其他女子只好依允。
应常立即将刚端来的杯子换成了碗,三只碗。
“喝!喝!喝!”
酒已满上,姒水还在昏头昏脑,她只听得脑瓜仁里嗡嗡的,吵得不行。
喝就能安静下来么?她抬过碗,一口气一碗,如同喝水,第三碗的时候她还是被呛住了,她剧烈咳嗽着起身要走,抱鸦秭搂住了她。
“好妹子,赶紧吃口饭,酒量再好,饿着肚子喝也是难受的。”
姒水已思考不过来这许多,任凭抱鸦秭将自己拽回来,她的碗里各种佳肴已堆积如山,抱鸦秭还在往里添,姒水一把握住筷子在碗中戳,她眼前晃晃悠悠,根本看不清都盛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