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二十一年,四月十五,苏哲上奏,徐、扬二州土断已毕,得侨民十八万七千四百户,口一百零七万九千。乃悉登黄籍,上报朝廷,请省并南幽州、南兖州、南青州并诸侨郡县,将人口一应归入当地州郡管辖。
这一次引起的动荡,绝非历阳郡土断完毕,省并州郡时可比。要知道历阳郡下,只有一个南豫州,侨郡三五,侨县不过十余更重要的是,历阳郡是苏家桑梓,那些侨州郡县的官员不是出自苏家,就是苏家门下,州郡虽然裁撤,多出来的官员,苏哲一则身为少主二则身为吏部尚书,留强汰弱,那些看得上眼的,抬抬手就都给安排出去了。
而天下侨州郡至百,侨县至数百,一半都在徐、扬二州。哪怕是侨州郡不领实土,治下子民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导致这些侨州郡的官员日子过得可怜巴巴的,国家俸禄发得有一搭没一搭,基本上都是靠跟当地豪门大户化缘可那毕竟还是个官啊!
当然,当地世族也不白养这些官儿事实上,能当上侨州郡的太守刺史县令啥的,多半也是当地世族子弟,宗族掏钱,不过是左口袋到右口袋。不管怎样,当了官,品级就在那里了,也就有望升迁调转去别的实职不然嫡支还好,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庶支旁系守在乡井的这些子弟,从哪里入仕呢?
现在好了,要省并这些侨州郡,等于一下子裁撤掉几百几千个编制,拆了世家子弟们的通天梯你苏家独占荆、益二州,你家的人不怕没有地方当官,别把我们的路子堵了啊!
什么是世家?
世卿世禄,是为世家。
田宅部曲奴婢,只要朝中有人,手里有权,总有回来的一日。上升的通道给堵了,或者就算没堵,一下子收窄了这么多,那是要断他们的根基!
以北地三大世族,琅琊冯氏,太原吴氏,谯国卫氏为首,数十个依附于他们的中小世族跟进,弹章几乎淹了楚帝的御案。南方世族抱着手看笑话,而被召进宫中的苏楠翻着面前的奏折,和楚帝相视摇头。
“苏公,令郎可真是……”
“要做大事,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苏楠眉眼不动,随手放下奏折。“这些奏折,弹劾苏氏贪渎、枉法等等,大多查无实据,少数那几个作得实在不像了的,陛下处置了便是。”
这老狐狸!楚帝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被攻击的是你的儿子,你就在我面前说一句软话又能怎的?那什么专擅跋扈之类的罪名,虽说多半在帝王一心,认真计较起来,当臣子的还是得脱一层皮好么。
罢了罢了,左右苏哲也是在为皇家干活,土断什么的,得益最大的还是皇室。他当皇帝的不替臣子扛了,谁扛?
他默默地把这些奏折归拢,又道:“苏公放心,令郎的心思,朕是知道的,断不会让他受小人攻讦。只是北地大族在江淮间势力尤强,要是他们在当地闹起来……”
“小儿自有办法。”
如楚帝和苏楠预料的,那些世族于朝堂弹劾之外,果然在当地也闹了起来,把琼苑堵得水泄不通,一天三遍求见。苏哲不胜其扰,索性把穆青和霓凰全都派了出去见人,自己托病静坐房中,吩咐不管谁来了一概不见。
即便如此,依然有他不能不见的人。
“粮价涨到斗米百钱了?”苏哲眉头一皱,疾步出外,“聂世叔,消息确实否?”
来人揭开兜帽,现出满头花白的头发,越发显得容颜清瘦,正是徐州刺史聂真亲身到来。见苏哲颇有急色,他一边跟着向外走去,一边安抚道:“公子莫急,现在正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本来就会涨的。”
“如果只是青黄不接就好了。”苏哲在檐下驻足,抬头望着稻香馆外遮天接地的雨帘,眉头紧锁:“世叔,你看这雨已经连下了七天了,再接着下的话,我担心今年的收成。收成不好,米价就越发不可能降……有没有本地各个季节的米价波动记录?没有的话,本地粮店的老掌柜,或者本地的行商,可有能询问一二的?”
“我这个刺史只当了半年多点。”聂真苦笑:“公子说的这些,我来之前匆忙询问了一遍,只是粮店掌柜多半吞吞吐吐,不是说记不清了,就是说得七颠八倒,我又不好强令他们交出账册。倒是刺史府和郡县衙门里的老吏还肯说些,我照着他们说的整理了一下。还有,就是州县粮仓里的存粮,也让人去盘点了”
苏哲听到粮店掌柜不肯吐实,眉梢一扬,一缕冷笑转瞬即逝。跟着见聂真掏出一个油纸包,他赶忙双手接过,小心打开,一页一页细细看了下去,越看越是心惊:
“世叔,这州府的存粮……不多了啊!”
王大牛是个木匠,广陵本地人。二十八岁,娶了个原籍北方的妻子,膝下两男一女。大儿子八岁,已经可以在当爹的身边跑来跑去,帮忙递一下刨子、拉一下墨线。小儿子才五岁,在作坊里捣乱多于帮忙,然而也学会了抱着一杆小扫帚,替父亲扫开周围的刨花。
他在城墙根下开了个木匠作坊,前面是店铺,后面小小一个院子,一家五口居住。似他这等,在广陵可以算得上小康人家,一日两餐都是白米白面,逢年过节,还能割一刀肉给全家人打个牙祭。碰上运气好,有大主顾让打家具,那就还能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或者,床上用了好几年,已经不太暖和的被子,也可以重新絮上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