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的命数扑朔迷离,只知倘若弟子还在其身侧,反而会束缚于他。弟子放下了。”
玉清道长笑容之中带着关切,犹如冬天的太阳,温暖而令人安宁,淡然地问:“是该放下了,还是真放下了?”
杜寿心头一颤,嘴巴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回道:“师父,弟子不敢隐瞒。您能勘破天机,自当知晓,二十年前,弟子与内子出门经商,路遇盗匪劫路,护卫拼死护得我等方才逃到一处山林,时天下暴雨,而内子又动了胎气,便就在山林之中,大树之下,诞下此痴儿,而内子也因此难产而亡。当时弟子深受打击,心灰意冷,本就该弃了俗世,回归山门。只是弟子谨记师父之前教诲,‘我之爱非人之爱,我之恶非人之恶’。痴儿虽然愚钝,终究是弟子与内子之骨肉,怎可因弟子一人之喜好,而封闭其一生之大门?故此,才滞留于俗世,迟迟未归。弟子之所以散尽家财,捐得此官,不过是为了能让痴儿可多些选择,如今痴儿也已成年,是该放下了。”
玉清道长轻轻缕了一下自己的长须,问道:“后边的路,你可算得清?”
杜寿迟疑道:“命理已改,只知短时无虞,却推断不出太远。只是隐约预感,是该放下了。”
望着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徒弟竟是这般拘谨,玉清道长不免有些心疼,于是缓缓开口问道:
“为师的徒孙,可是已经出发了?”
玉清看似简单的一问,却证明了他一直在关心着杜寿他们的事情,不止是称谓,更是他无意间自然流漏出的已经推算出了杜寿的安排。这让杜寿心头一暖,眼角的泪水又开始顺着脸颊向下流,嘴角上扬,带着笑意,回道:
“回师父,已经出发了。”
玉清道长轻“嗯”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望向天空,少倾,点了点头,并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反而是对薛敬安说:
“师弟,你可愿为你这师侄推算一番,或许对你也有助益。”
敬安总觉得玉清今日似意有所指,拱了下手,也不推辞,向杜寿要了生辰八字及出生地,当即开始掐指推算,很快就有了眉目,轻轻摇头叹息。
“有趣,有趣。一般改运,有迹可循,有法可依,难脱大势,可此子却不同,竟然是‘雾里观花’,模糊难辨。只是可惜了,此子资质不过众人,又无势可依,即使改了运,看不真切,也难逃坎坷庸碌之兆。”
敬安算到此,已经失去了兴趣,可没想玉清却示意他继续算下去。难道是还有什么自己没算到的?也罢,既然师兄有意,那就再试试无妨。敬安刚要放下的手又开始继续掐指算起:“祸福相承,因果相定,既然他本身看不清楚,那就试算一下与之相关的因果。”
敬安先算杜寿,不久就算出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由笑出了声:“嗯?哈哈,有趣有趣,明明该是‘伏戎于莽,三岁不兴’,硬是让大师侄给改成了‘无妄之灾’!”
可笑过之后,没过多久,表情便变得有些疑惑,“怪哉怪哉,虽然料到他与严家兄弟会有牵扯,却没曾想与其他几人也有所牵连?咦?竟然还与贫道有关?倒是令人颇感意外……”
算到这儿,他猛然惊醒,手指快速掐动,而后忽然手指一顿,转头俯视杜寿,眼中锋芒毕露,嘴角冷笑道:
“果然如此!本来贫道与他并无过多交际,却是你有心为之。怪不得今日贫道总觉得怪异,原来是被你有心算计,着了你的道儿!大师侄,你可当真是胆子不小?!竟然将心思用到了贫道头上!”
杜寿俯首于地,没有明着回答,语气不卑不亢:“还望师叔海涵。师侄不敢造次,只是想借师叔盛名,使痴儿脱离困厄。且他若有意入师叔的棋局,于师叔与痴儿而言,可谓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百利而无一害。”
二十年不见,这杜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话语之中不再锋芒毕露,对薛敬安倒是恭敬了许多。但这反而让敬安觉得生疏、陌生,也不自在,但根据刚才的推算,杜寿倒是没有撒谎。玉清静静看着二人,却并未插嘴。
“呵,没想到贫道倒是小看了你,贫道不过是这两年才定的以身入棋局,这你都知道了!”
敬安的眼神之中带着审视,语气之中含着责备,而为了以防万一,左手依旧在掐指推算。
“回师叔,师侄悟性虽不如您,但略通人性。师侄在二十年前与您辩论之时,便知您心怀宏伟壮志。正如师父教诲,‘心有所执,念头不通,不通则变’,故而猜测师叔您必难一心只在方外。直至师侄知道您去了北疆之后,便已知您必定为了心中所执,开始布棋了。”
“贫道棋局,可与你这改天换命不同,并不与天命相争,只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而且你可知能入贫道棋局的都是些何人?”
“自是那些天纵奇才,可搅动天下风云之人。”
“既然知道,你觉得就凭他也可以吗?”
“痴儿虽然愚鲁,却秉性纯良。如今有了贤内助,又与严家兄弟牵扯甚深,应足以上得您的棋盘。”
“贤内助?”敬安敏锐的观察到重点,又掐指一算,啧啧咂舌道,“此话何意?”
“回师叔,这天下之能人何其多,只是有多少能命、时、运、势皆俱?天地相违,大势将行,变化无端。正如师叔所言,师侄也只是因势利导,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保全痴儿而已。”
二十年不见,这家伙还是这般口无遮拦,看似恭敬,却一点儿也不尊敬他这个师叔。敬安还想责问,只听玉清道长已经含笑打起了圆场:
“‘命由天定,运由己生’,运之所至,亡乎于一念之间,存乎于一念之间。师弟切记,你长于推算,却不可过于沉迷,需知‘路正心善,天道酬勤’。”
玉清的话使得敬安急忙收了手,面露肃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了一个道揖:“谢师兄指教。”
说过了敬安,玉清方才去搀扶仍跪在地上的杜寿:“徒儿,你旧疴复发,为师会为你亲自调配药物,炼制丹药,且在此间好生调养、修行。凡尘之事,且随缘而安吧。”
杜寿忙低头欠身谢道:“谢师父。”
“嗯,你先下去吧,为师与你师叔还有些话说。”
“是,师父。”
杜寿没有多话,谦恭地躬着身,倒退出了厅堂,薛敬安望着这一幕,不禁心生感慨:
“没想到当年不拘一格的大师侄,竟也这般毕恭毕敬,看来在这世俗之间,经历了不少事情。”
玉清并没有在意敬安的话,而是开口问道:“观师弟神色,刚才推算之时,可是有何疑惑?”
薛敬安回过神,望着玉清,又拱了拱手道:“不瞒师兄,一听改运之事,师弟便首先想到了攸水县四世名将的严家。这一代严家有兄弟二人,此二子不仅武艺非凡,且是大运之人,在师弟的推算中,颇为重要,便不由多推测了一番。可没曾想竟发现原来清晰的地方变得模糊了些,心中不免有些焦虑。”
“大道万物,在变也在常,师弟安心,一切无妨。”
无妨?薛敬安吃惊地抬头望向玉清,因为他敏锐察觉到玉清是话里有话。这数十年来,这位师兄总是对世俗之事漠不关心,总觉得他已经超凡脱圣。可刚才“无妨”这两个字,明显体现出他一直在关心着这世俗之事,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难道和他这个徒孙有关?
玉清抬起手,轻捋胡须,没等薛敬安开口询问,就缓缓开口解释道:“虽然师兄确实无意于世俗之事,但师尊临终遗愿,又岂敢不遵?”
“大师伯巴玉真人?难道他当年也……”
“嗯。‘差若毫厘,缪以千里’,师尊当年用尽毕生所学,也只算得这一毫之差。如今三十载已过,贤清也已回山,皆如师尊当年所言,接下来就依师尊之命,且看世间风云变幻了。师弟,闲来无事,你给师兄讲讲北疆的事吧。”
说着,玉清已经又坐回了棋盘之前,向敬安伸手示意,敬安也躬身落座,并当先落下了一子,然后缓缓说道:
“是,师兄。说北疆之事,自然要先从司徒王伯安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