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蛋刚吃完,袁平裕就跟着袁成复去了高邮,同行的还有一个明明比他爹还老的“年轻”郎中。路上安雨生跟袁成复说得起劲,小孩儿听得无聊就又歪着睡了。
安雨生说:“你娘身体本来不错,奈何第一个孩子早产又早夭,身子便虚了。我猜本不该有你,你娘保这一胎恐是费尽心思。算你母子福大命大,二人皆平安。你呢,生来阴阳有亏,习武并不合适,如不注意,阴气更易损耗。但看你如今面色红润,双目颇有神采,比怀里这小儿看着还要健康,不知所习何门何派?”
袁成复道:“晚辈有幸在老君山云顶天宫修习。”
“原来是玄清的弟子,难怪那兴昌观的道士被你说动了心。玄清医术不错,思空老弟多亏他捡了一条命。可惜老君山没有我的病人,否则我早找他讨教去。”
“神医此话怎讲?”
“你那山上都是道士,又没几个女人,即便有,结婚生子吗?我去看什么?”
袁成复这才知道,安雨生各家医术皆懂,最擅长的却是女科。
“小兄弟,莫嫌我冒犯,不知你那一门可让婚娶?依我之见,成不成家,人都要经这感情欲望一遭,否则心里总是缺的。心绪一不对,他性子也就跟着变了。性子变得古怪,不开怀,还怎么正身守道呢?那天赋异禀的有几个?”
安雨生又得意地摸摸自己面皮,接着说道:“都以为我依仗自己的医术,实际我最得意的,是自己的胸怀。许多病人,我给他治好了,他还是活不了多久,或是又染上别的病。治的时候我就能看出来,但还是给他尽心治,哎——为什么不治?该治就治,我不闹这别扭,他自己想不通归他,临了‘可惜’这俩字,也不会由我说。”
话便拐到自己的老朋友身上,“你说李思空,明明知道人家等着,自己也抓耳挠腮地想,死活拧着不去,说好听点怕耽误人家,难听点就是负心汉。虽说现在想通了,少享多少福,让小姑娘多受多少苦。还有万里青,看着是跟人割发断义了,心里那藕丝儿没断,日日饮酒,于是早早死了。也是万知老实,伺候他没半点儿怨言。你说说,任谁年轻时候不也跟你们一样?奈何日后蹉跎,个个没了曾经的潇洒。所谓千辛万苦,以赤子之心,就不觉得苦了。”
没错,现在的袁成复没半点疲累,那要见的人已是近在眼前。
他想过很多相见的情形——他们定好了地点,在酒楼、在运河边、或是在琼花树下,看见彼此后雀跃地打招呼,然后兴奋地诉说各自的所见所闻。往山庄的路上,又估计他们的见面很是清雅,焚香煮茶,听雨听风,矜持地举杯。
却不知安雨生事先并未向山庄送信。
朱华自然也想过会如何与人见面,也没甚特殊的,最重要的是她会装扮好自己,学爱美的女子点上花钿,抿上胭脂,然后穿上一条明亮的裙衫,戴上鹊仙人送她的首饰,像只春天穿上花衣的鸟儿。
实际上呢,安雨生推开山庄的竹门,中气十足大喊一声,“巧儿!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院前练武的朱华和万知纷纷抬头,一分神,朱华忘了接招,万知险些划了她的脸。朱华忙一翻身,本就散乱的头发,头绳干脆松开了。被万知慌忙扔掉的断竹,恰巧斜飞到客人脚下,袁平裕熟练地抓着袁成复的衣服往人身后躲。
朱华跟万知还没从惊喜中缓过来,袁平裕探出脑袋来又喊了一句,“姑姑!”惊得袁成复赶紧去捂他嘴巴。朱华这时反应过来,赶紧拾了头绳把头发扎起来,脸唰得红了。
万知接过话茬,笑着把客人往里请,“神医来啦,也不先说一声,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啊。”安雨生拔起那土里的断竹,瞧瞧没甚稀奇,就又随手插土里了,“你小子怎么玩起这来了。别的不说,先炖个鸭来解解馋。”
另一边朱华站在原地,眼见袁成复拉着袁平裕走近了,不由把腰间的刀越握越紧。到了跟前,以为袁成复会说些什么,却只是笑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介绍自己的侄子。她点点头,低声重复了一遍,“侄子……”而后渐渐笑了,松开刀,向袁平裕伸出手,“一路累坏了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风还是凉的,但阳光之下,有了丝丝暖意。泛黄的竹子抽了绿芽,燕子在云影划过灵巧的弧线。
有朱华在,袁平裕改围在她身边,姑姑长,姑姑短,高兴得不能行,叫他跟着拾柴拎水竟也乐意。
万知拍拍袁成复的膀子,真是想不到兄弟竟有这耐心跑了大半年。
“钓鱼去?我怎么看你更黑了啊,怎么,一个冬天没养过来?丛然见你也没嫌弃?”“去你的,你还说我,你白?钓鱼,钓了吃不吃?不吃我就钓。”“当然不吃,等你钓到都猴年马月了,饿死得了。”“拉倒吧,你那大话连篇,鱼都笑跑了。”
袁成复终于放松下来,跟好兄弟贫来贫去话不嫌多。山庄离水不远,俩人背着鱼竿,挎着水壶,提着鱼篓和胡床就走去了。找个草窝坐下,竿子撑好,便舒舒服服晒起太阳。
“金铭让你交剑就交?你怎么不得再敲他一笔,往常那么能说呢。”
“还敲他,我直想一剑斩过去。但是又怕没了你这个钱袋子,我就忍住了。”
“看看,这就是小瞧人了。”
“噫,你要是自己一个人,你的命会有我的剑值钱?”
这话倒是有点熟悉,他俩来来回回拿那剑打趣多少次了,现在真没了,倒有些心虚从前对它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