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雨,石板左一处右一处还积着水,映着天上厚厚的云。戴晓兰第三次进宫,被特许由马车载到内城。下车的时候,她紧紧抓着丈夫的小臂,面上苍白,手心是冷的,不知是坐车晃的,还是紧张。
引路的内卫黑巾裹发,一身黑衣,腰佩长刀,不近看倒瞧不出是女人。似是瞧出她的不适,行了礼又善意一笑,说路不远,念及王妃体质,陛下皆有吩咐。
宫殿众多,戴晓兰已经忘了上次去的是哪座。跨进大门,环顾四周,瞧见孤零零几棵松柏长着,莫名叹了口气。
绕过正殿再往里走却是一片小竹林,从小径穿过,又看到几件随意摆着的半人高大水缸。走近看,水面躺着莲叶,莲叶盛着一大滴露水,几尾锦鲤在下面静止地悬浮。
恍然听到一声蛙鸣,丈夫扯扯她的袖子,在耳边小声唤她,她慌忙抬了头,看到几步开外一丛槭树旁边站着的燕王和汉王——不,现在要称陛下了。
她行了礼,院子里有长条石凳,宫人早已备好软垫请她坐。她愣愣地看袁成复走到自己身前,微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只精美的锦囊。
“丛然做的,可是赶了好几天工,比不上二哥送的,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顺着袁成复的目光,她这才注意到那女官并未离开,不知何时已隐在屋檐站着。那女子又笑着朝几人行礼,笑容带着羞涩,而后再次隐匿了踪迹。
丈夫替她谢了,她摸着锦囊上的牡丹绣花,摸出袋子里应是双袖珍的鞋子。
风轻轻一吹,眼睛有些酸涩。她再抬头看那和两位兄长,也是两位臣子交谈的人,绾发的金簪锐利,一身鸦青织锦衫袍,那块玉环稳稳地垂在腰间,一手背着,一扫往日无谓的神态。
她本该留意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瞧见石凳飘落的翠绿竹叶,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宫变的事她听袁成梓提过,她也有意打听,但更多的细节丈夫就不欲再说了。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叫你烦心呢,袁成梓这样跟她说。
的确不是好事,逃不过兵戎相见。可为什么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楚王想必蛰伏许久,袁成复除了一身武艺又有什么?不说朝臣,老皇帝若真要传位于他,为何不早早将德妃扶为皇后。他这心思显然不在宫墙内的人,怎么又决心搅这趟浑水。那身姿矫健的女侠,竟也愿意陪他入了这被戏称为帝王走狗的大内。
她又想起小小的袁平裕,想起小儿的鬼精灵,想起琼花树下的热闹……他们的至亲都少了,袁成梓好像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老皇帝死了,是松一口气,长兄死了,惋惜过后倒是隐隐的期待。
“原先以为父皇对老五最好,兄弟五个,只过问了他的亲事。他不愿娶就算了,闯江湖又请江统领暗中护着。从小到大,他哪有不如意过。”得知袁成复继位,袁成梓好像没有不满或者嫉妒,话里都是戏谑。
她问:“如果不是汉王呢,是楚王?”
袁成梓一时沉默,却巧妙地转了矛头,“这得问三哥。”
嫁人前,她不知道四皇子和五皇子相互看不太顺眼。往扬州的游船上,她不自觉流露出的对江湖侠士的憧憬向往,引得二人诗文争辩,那时也只当单纯的文学交锋,让她有棋逢对手的快感。如今又提起宫变的主角,她才意识到袁成梓向来觉得那只知舞刀弄剑的弟弟远不如他。
她忍不住笑了,笑声也惊醒了自己。手里的竹叶被她卷来卷去,渗出汁液。太阳晒着,手也暖了。以为过了很久,看几个男人的神色,好像还不到盏茶,但话已说完了。
出宫回程,戴晓兰问袁成梓他们都说了什么。说是等她生产完、安定了再回封地,怕出意外,还在戴府安排了人手可以及时和宫里御医联系。却不限制燕王的活动,只希望他在京城等一时,好带上牡丹花种回去。
不似丈夫不忿,戴晓兰打开锦囊,拿出可爱的小鞋子在自己腹部踩踩,又举到丈夫眼前晃晃,笑容不见忧愁,说,挺好的。
袁成复没在养心殿住,即便对崇德宫有所留恋,也住不得了。太子走了,按理王芷要带着袁平裕搬出皇宫,袁成复摆摆手,让人继续住,仆人配置也都按原先不变。他自己找了处不大不小的院子,是前任皇帝看书学习的雅地,但水缸里的红鲤他还没顾上数。
他也没想到继位之初事情如此繁多,倒不是朝中之事,朝事有丞相,并不着急,而是日日和礼部、内侍打交道,守孝、典礼、祭祀等等。等说到前朝后宫,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自己的母亲。又说到袁平裕,他想起穿着孝服的孩子跪在棺柩旁,他就在身边,小儿瑟缩着不愿正眼看他。
唉,一件一件来吧。
送走两个王爷,他去找母亲。这时再在宫里走,身后时刻就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