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复伤得不算重,内伤加上后来又发觉的肋骨轻微断裂,静养大半月,大概就好得差不多。架不住太多繁杂的事要他过目,每日睡不了多久,睡着安静了也是想朝中的事、想他的几个好兄长、想小小的侄子,翻出诸多情绪,恍然觉得男女之情倒最不值得烦扰。
呵,自然是因为人已经在身边。每日朱华换班就会来陪他一时,问问平安,主要说的也是袁平裕。她没跟他提走的事,他也没敢问。
好兄弟万知替他去忙御林军的事,有江枫指点,上上下下足以摸得透彻。临近典礼,保卫皇宫关系重大,万知准备好了人事安排,在他面前坐的时候下巴生出一圈短胡茬。
“这就打算蓄须了?”
“不成不成。”万知毫不见外要了面镜子,把名册递过去,又要了刀片,“还得去芙蓉阁蹭龙井喝。”
“谁在那儿有相好的?俸禄养得起?”
“靠钱自然没几个去得起的。靠脸嘛,也没有。”万知接了温水湿过的帕子擦脸,满意地摸摸下巴,“但是有个靠嘴的。”
袁成复翻着名册看履历,“凭张嘴管禁军?不太牢靠吧。”
“那夜生乱,他带人临阵跑的。你要是想听,我就叫他来见你。他现在只是个校尉。”万知替人把册子翻到最后,点点纸上签得最为潦草但也相当有书法底子的一个名字,孙奇微。
定了见面的时间,要求更鼓响两下,前后不得过盏茶。人准时到了,踏着第二下鼓,闪进宫门的时候被卢琛三根银针封住穴道。
“‘鬼手银针’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十几年过去,能一眼认出的也没几个。”卢琛不由露出赞许神色。
得了禀报,袁成复自己提着灯笼来到宫门口,将人打量一番,其貌不扬,不披甲不佩刀,穿个最平常的短衫,皂斤包头,扔在街上任谁也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但在讲究等级规矩的宫里就显得大胆僭越。
“打哪儿来?怎么来的?喝酒了?”
“左神营,有几个兄弟请客。”孙奇微笑笑,神态自若,“白日随万老弟来了,看了看路,回去打听了各处何人当值,恰好都认得,便一路赶来了。”
“若非卢大侠不认得你,你这会儿是不是该坐着喝茶?”
“汉王殿下的英姿在下有幸亲眼见过,这醒酒茶,自然要等殿下赐予。”
袁成复摇摇头笑了,“请吧,听听先生有何高见。”卢琛于是收针,隐去身形。
后院,灯笼放在脚下,袁成复随手拿了宫人呈来的白釉高足瓷杯,搁在大瓦缸圆滑的边沿,然后倒上热茶,将满未溢。“刚晒好的栀子花,请品鉴。”
孙奇微拱手笑笑,“献丑了。”他走到近前,口微张呈吸取状,那杯中茶水竟乖乖升起进了他的嘴,看得袁成复不禁拊掌。
茶水喝完,孙奇微再行礼,笑道:“可惜孙某一介粗人,品茶这类雅事道不出二三,只知解渴,殿下若想知道些其他的,孙某当知无不言。”
“你的字写得不错,可有师承?”
“见笑,师承自家,并非书法大家。”
“来了行伍如何练字?单替同袍写信,恐难保持手感。”
“也会替人抄些书。”
“也这么随性?”见孙奇微一时顿住,袁成复笑起来,问他,“先生到芙蓉阁都好跟姑娘们说什么?营里人说你好讲些故事,大的安着古往今来大将的名头,小的则好说些村头争抢、官匪搏斗,往往绘声绘色,若引起争辩,又能正正反反讲得透彻。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先生不如就借家学,讲讲这盏瓷杯。”
那空了的杯子原本好好立在原处,缸里的鱼忽地摆尾,水纹波动,带的杯子也轻轻颤动。
孙奇微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子,一手背后,侃侃而谈,“瓷器精致,皇家用具更讲究釉之细腻圆润、胎之厚薄均匀,一抔土经高温炉火淬炼,火候手法,都不容易。说它是空的,入水沉底;说它是实的,落地碎裂。它本不该处于此等位置。奈何杯子是由人用的,所谓容量几何,不存安稳,就只是华而不实。夹缝之间,仁心无用,仁不成仁,只为毒药。或借刀,或攀附,此为保全。”
袁成复又觉得肋下隐隐作痛,“那被借的刀又如何?”
“刀与瓷,即便都过了高温,本质未曾有变。离得远了可以相安无事,离得近就总有磕碰的那天。”
“旁人眼里,罢了……”袁成复苦笑一声,低头整整颜色,再问,“攀附何物?”
“树已成材,开枝散叶,遮风挡雨,鸟兽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