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瞧我这记性。统领走一定跟我说声,去送送的功夫还是有的。”
万知擂他一拳,笑道:“知道,内卫交接,不给你这当皇帝的看一眼,哪里像话。”
人走了,袁成复又自己一人坐,便想起朱华得了空闲坐自己身边。他对着各种奏章文书不免烦躁,一看她安静专注地绣东西,看一会儿也就不烦了。给她倒杯茶,问可要歇歇眼,她还沉浸在针线之中,得愣一会儿才扬脸,朝他灿烂一笑,说没事儿,还怕他看出自己绣的花型,赶忙拿手盖了,让他自己忙去。
想来她那边一切安好。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就约好了无要事不通信。他瞧瞧桌上的文书,急事都已处理,还剩一堆无关紧要的。便到屋外走几式松松筋骨,刚坐下晾汗放空,又有宫人来报,太后问他晚上可有空闲。
这才发觉自己当有一两月没好好跟母亲、跟平裕吃顿饭,都是听侍从说两句便罢。莫说忙到深夜,就是正常批阅到太阳下山,他也只想躺着了。何况朝臣之间意见常常相左,也不能都让丞相替他安抚周旋,那还要他这皇帝干什么。
一想王芷和袁平裕,他就觉得父亲是真不厚道。今时不是有他常常吩咐,孤儿寡母,宫人哪可能还像从前一般上心服侍。
厚道,跟一个帝王讲厚道也是可笑。他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庄福清,以先帝的手段,有二心的人不会再给活路。江枫干过不少类似的事,如今却会替人求情。是觉得他尚青涩还有慈悲之心?可也未见其赞赏太子之仁慈手法。
晚间用饭只有母亲等着。李蓉如今管着宫里的杂事,就跟他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先说王芷和袁平裕,跟他听的汇报没甚差别,一切都好。又说她那几个老姐妹,刘夫人也念起佛经来了,唐夫人儿子在京城,自己就给她行了方便,叫她能跟儿子多见见面,王妃的月份也快了。
“刘夫人怎也跟去戴府做客,她吃斋念佛,见孕妇不犯忌讳?”
“她哪里是真信佛,从前恁瞧不上,不还是为你二哥心乱。老三这么多年不回,回来了也不愿认她。”李蓉想着摸摸他的脸,见他不怎么好意思,直笑儿子大了,又问,“仲夏,你会不会觉得娘做得不对?”
袁成复笑笑,“若是我,确实不会让刘夫人出去。不过娘和他们认识许久,也是有情分在,推己及人,去就去吧,是娘大度。”
“从前我也可清高。这年岁了,你现在叫我做掌柜,那还计较什么。”李蓉也笑起来,颇有些感慨,“我还看不惯她呢!谁还没读过书呀,我若学得差,你爷怎会容我去任性。论姿色、才华、家世,哪个也不如我。”语调神色一拿捏上,李蓉好像年轻了二十岁,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捂着嘴笑个不停,还不忘补上一句,“这话以前可不兴讲,你现在顶天立地了,娘盼体己人在身边盼不来,便忍不住讲给你听听,可千万别觉得我可笑啊。”
袁成复一下笑出了声,赶紧自罚一杯,倒觉得那些听来的故事开始有了颜色。他给母亲添了酒,叫她吃点儿菜。“娘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没别的,你愿抽出空来见我,自然就高兴。快到中秋,我本想着一家子聚聚,但有两个未出世的小家伙不甚方便,也就罢了。唐夫人倒是有些遗憾,她可是备了份好礼给你。”见袁成复疑惑,李蓉接着说道,“她对戴娘子可是喜欢得紧。你跟戴娘子的事儿,哪个不知道。如今有这样的才女做儿媳,还有了孙辈,她能不高兴?”
“送什么?还是要我四哥安排吧。”
“阳澄湖的闸蟹。要说宫里年年都有,不算稀罕,只是你这时节总不在,唐夫人就又叫你四哥专请了几个好厨子。”
“行吧。”袁成复拿筷尾搔了搔头,这倒让他想起郝万章那边递的信,说之前又犹豫了一会儿,“唐夫人……有没有劝他儿子收收心?想听什么好曲儿,说一声,宫里乐师就去了,也能给王妃解解闷儿。”
李蓉的笑容一敛,“那是他家家事,最起码现在,还轮不到你我去管。”
袁成复撇了撇嘴,再罚一杯。李蓉缓和了语气,说起下一件事。按理新皇即位,又过中秋,可以宴请群臣,但今年逢着考试,若想同邀状元郎,恐怕来不及。袁成复就说此事礼部有人提过,打算不再办中秋宴会,只办琼英宴即可。
“好,那小平裕十二周岁怎么办?”一瞧儿子愣神,李蓉叹了口气,“接着喝。”
袁成复连连讨饶,几大盏下去他菜都没吃几口。去年这时候在路上,他几文钱给小孩儿挑了个老农草编的大公鸡,前年应该是带人扎了个风筝,再往前就记不清了。今年让他再想,就只能想出来送小孩儿几支笔,让人好好练字。
“平裕想要啥?王嫂有说什么?”
“又不是跟你爹要,他不敢张嘴。你嫂嫂更不用说了,哪敢给你添麻烦。你呀,自己侄子,还不如人家小宫女上心。”看他还愣,李蓉急道,“昙花呀!我叫人去看了,花苞都挂着呢!”
看昙花这事儿可以多去,不能少去,万一早早开了,或是往后他又没空,又要小孩儿伤心。
天上月亮快圆了,地上星星绿色的,一盏烛火都不用点,石板有浅浅的倒影。
袁成复坐一边看袁平裕拿着网兜乱扑腾,还得看着他别一不小心踩水塘里。他托着头,毫无规律飞舞的萤火在眼前,心思就飞了老远。忽听人一声惊呼,把他吓一跳,等人捏了个吱吱作响的虫跑来给他看,才知是蛐蛐儿蹦脸上了。
“小叔你帮我把萤火虫弄到袋子里,我要给娘亲带回去……小叔我渴了……小叔你看那儿还有芙蓉没开呢。”一句接一句,袁成复有些脑袋疼,但是吧,见小孩儿不再难过,也挺好。
他倒在草丛里伸个懒腰,然后叼了根草,盯着墙头叶丛垂着的花苞发呆。盯着盯着,忽然花动了。白色的花倏然开放,又被月光染上淡淡的黄色,安静得虫鸣蛙鸣好像都没了。
袁平裕老老实实在他身边蹲着,他抽出扇子敲敲小侄子的头,“好看吗?”
“好看。”袁平裕手也不停,拔着草编指环,“真的一会儿就败了吗?”
“那我们等它败了再回去。”
袁平裕摇摇头,“我想摘回去给娘亲看。”
“你小子,摘吧摘吧,明年还会开呢,那儿还有好几株。”
“小叔……我爹有没有看过?早知道,我就不闹着出去了……”
“他跟你一起看呢。”袁成复起身,把小孩儿抱起来,去摘那高处的昙花,“山河草木,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