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到甘州有多远,充满热血与激情的年轻人这时候才对距离有了实感。昼夜兼程的赶路,朱华缩在寺庙客房床榻的被子里哭得喘不上气,摘下了斗笠的老乔把熬好的汤药放在桌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情绪和病情同时爆发的好女儿,只能心里庆幸自己还好跟来了。
路程会经过汴京,收拾好情绪的朱华没做任何停留,驿站的人认出她挂在腰间的云结,牵出早已备下的两匹快马换了他们疲惫的坐骑。
“料想乔大侠同行,万统领还备了一柄好刀。”驿卒又掏出一封书信给朱华,“此信乃圣上私人书信,请少侠务必当面转交怀安县令。”
赶至怀安,已是九月十七。一年前平静安稳的小县城如今一片喧闹,到处荡着灰尘,仿佛这一带许久无雨。牵马走着,看到不少流浪的人,有的还是孩子,大的带着小的。还看到佩刀的军官不顾街面人群快马飞驰,撞倒了好几个人。
听海楼里坐的也多是官兵。“一条小鱼也吃不得了!”“军爷军爷,实在是没有鱼了。”“生意不想做了不如关门给我们腾个敞亮地方睡觉!”
“鱼可以有,四两的小鱼一条二十两银子,一斤重的五十两,两到三斤的大鱼,一百两。”秦老板身上围裙还挂着,手里的剔骨刀沾着血肉沫子,“诚信交易,军爷给钱,我这就叫人出城去河里捞。”眼见那校官一拍桌子要骂人,秦海又说:“挂账也行,戴都尉的可以单算。”校官恨恨闭了嘴。
瞧见新进门的客人,秦海笑眯眯地上前拱拱手,招呼小二领着楼上雅座。朱华推辞,说简单吃些就好,还要送信。秦海却说:“少侠莫急,你人到了就行。”再转头跟掌柜报账,故意报得洪亮,“粉蒸青红丝一屉,鲜鱼汤莜面两碗,麻油鱼冻一份。”引得堂内客人相互议论,上楼时老乔也打趣道这内卫的待遇确实不一般,让朱华更觉得别扭。
上菜时秦海换了罩衫在桌边陪着。李思空不在听海楼,独自一人潜去了酒泉。县府如今有两个兵部侍郎坐镇,一个胡雎,从前的,一个李明劼,现任的。军队大部仍在州府,还在陆续开拔。本就在怀安驻扎的两千人马由安远侯戴明望亲信带领,这五品的都尉就是戴明望的四子戴季朋。又叫朱华莫对这待遇有愧,戴季朋和手下挂的账,五千两不止,其他人没他这么嚣张的。不用胡雎交代,京城的官来自有排场。
朱华心思不在这儿,问得忐忑而急切,“秦老板,眼下张家坪可回得去?”
“能回也没甚必要了。怀安以西,向张掖,共七个村镇,已被金人三度烧杀劫掠。戴季朋手下不能说应对不力,金人突袭前还在地里抢收,可惜,粮食还是被人借着风一把火烧了干净。五日前在将军庙与金人打过一次,死伤近半。”
“金人怎么过了河?虽说过了汛期,现在水流也不小。”
“今年这雨该下时不下,不仅拖晚了粮食,你若是上了城楼,就能看见河床草长得有多茂。”秦海若非招待客人,倒总板着脸,此时缓和了语气,给朱华也倒上一杯酒,“尸首李大侠回去找了,没找到,可能随着房子一起烧了。坟还没顾上起,等他回来,我请人看了块地方,可以埋两件衣裳在那儿。”
许是眼泪都在路上流过了,朱华红着眼眶,紧紧咬着牙,手却还是忍不住发抖,她接了酒杯一饮而尽,头一次在酒里尝出酸辣的后味。
秦海又替她斟满,和老乔先后跟她碰杯,“节哀。”
简单休整过,朱华去了县廨,秦海将她领进门便不再多留。她站在门外,听得屋内似有争吵,关于是否过河。
“大人一路奔波,实在辛苦。”着绿袍的官员远远笑着向她拱手行礼。她回礼道:“见过胡县令。”
屋内争论戛然而止,门从里打开,出来个武官,上下打量她一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跟着抱拳行礼。胡雎快步走来,请她进屋。屋里还坐着位穿红袍的官员,以及另一个武官。
想来应是李明劼,朱华行了礼,又掏出信交予胡雎。胡雎不着急拆开,而是请她先坐,让人上茶,并将两位武官介绍于她。这坐着的武官即是戴季朋,方才起身开门的是三日前从凉州新调来的四品都尉,带了补充兵力三千。
“大人贵姓?”戴季朋摆弄着茶碗,吹了吹沾在碗沿的茶叶。
朱华不动神色,“免贵姓朱。”
“朱大人来得及时。将军庙一带河床浅,五日前堵着金人打那一仗并不顺利,眼下兵力有所补充,我提议抢过河去,占了对面的河滩。但我们偷渡的探子没回来的,按理北滩再往北五里地有个庄子,不知那儿驻了多少兵。是以想请大人帮忙跑一趟探探,看看我们三千人够不够。”戴季朋抬眼看看她,嘴边的戏谑不加掩饰,“这点儿小事,对圣上身边的内卫来说,不难吧?”
李明劼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胡雎使去一个眼色,就听朱华干脆地回答,“可以。亲人血未干,朱某义不容辞。还请戴都尉把亟需情报一一列出,我今夜出发。”
戴季朋诧异,起身抱拳,“大人请。”
屋里只剩胡雎和李明劼,胡雎将信打开,落款已是八日之前。运粮线上的驿站送回天气路况等情报,从汴京周边几处粮仓调兵调粮恐不现实。已派人前往巴彦进一步打探消息,届时有丐帮子弟传信。末了最重要,听闻边军将领不和,凉州刺史好和稀泥,问胡县令是否想去凉州过好日子。
“我就知道,李大人千里迢迢来跟老夫叙旧,没甚好事。”
“哎,胡老,我可是违了圣心不得已才来的。若是叙旧,酒具定一齐捎来了。”李明劼问那信上都写了什么。
胡雎把信点燃,指指方才戴季朋用过的杯子,“这事儿弄不好,我别想回酒泉,你跟庄福清也别想回京城。”
“可有具体的指示?”
“没有。马跑得再快,一来一回都迟了多少天。庄福清这些日子确实帮了大忙,死伤者的抚恤安排得到位,想来原先统领御林军,一笔笔账走得明明白白,才免了这死罪。你又如何与他相识?”
“我为侍郎,左右神营、御林军、内卫,总该交些朋友。胡老当年怎么识得我的,我学个几分浅薄。”
胡雎笑着捋捋胡子,倒也受用,“那你说说,圣上派了你,又叫内卫来,什么意思?”
“君子动口,不动手。只不过……”李明劼顿了顿,“她没杀过人。”
“这么确定?”胡雎有些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