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急步走向醉月阁,暮色下一只白鹞俯身飞来,他伸手召下,取出鹞足上的小纸筒,就着微弱的天光展开细看。白鹞低旋着,扑入铅灰色的天空,远远飞走。
醉月阁门口已挂上八宝宫灯,血腥味被酒香洗去,观酒会的人揣着钱袋子涌来,门庭若市。楚京这回从一个侧门进去,静悄悄来到二楼的雅间。楼下灯华迷目,喧哗忙乱,二楼却冷清清仿若深夜的长街。雅间的门被他轻轻掩上,眼前一星烛火也不见。
临河的窗子吹进晚风,楚京怔怔看着傩坐地上的身影。片刻前还笑饮秦淮河的人,此时袍裾披散,仿佛月色下一株苍白的银莲。
“帮主如何了?”他抢前几步,见到地下一摊暗红色的水液。天黑得太快,若非那淡淡飘散的酒味,他几乎要以为是血。
“酒都吐干净了,自然没事。”答他的是另一个人,那个出声怪责他弄脏醉月阁的人。
昏暗的房间里,只能见到他矮瘦的身子屈跪在舒月岚身后,骨碌碌的眼珠不停溜转,眼色亮得惊人。“河上风光不错吧?你小子乐不思蜀了。”他口中说着话,手指缓慢而沉稳地在舒月岚背部按捺,每滑过一处,便有一点银光一闪而逝。待滑至腰际,手心已多了十几枚细长的银针。
楚京倒吸口凉气,“卢休,你给帮主扎了多少根针?”
“不多不少,五十三根。”
“只是压住酒液不化,要这么多吗?还尽挑背上扎,你是什么蒙古大夫?”
“酒中有药,春药。”卢休不怀好意地瞪他一眼。“丹阳王费尽心思要帮主出丑,你以为这御酒好喝么?敢骂我是蒙古大夫,敢情皮粗肉厚,该赏你几针。”
楚京冷笑,“你一早扎到现在,就为了解个小小的春药?卢休,明早我替你摆摊子,你还是街头卖狗皮膏药去。”
卢休拔出最后一根银针,傩坐着的人舒口气,冷淡地开口:“吵什么呢?”
楚京道:“帮主,你没见他手里这一大把针,我一瞧就冒火。”
“他不过报复我苛扣了他五十三个月的薪金。”
“帮主英明。”卢休笑眯眯,“醉月阁的当家掌柜,好歹一月也有一千二百两银子,五十三个月就是六万三千六百两,何况这几年鞍前马后,我可没少给你折腾,怎么都得讨点利息。”
舒月岚不理他,徐徐起身,靠窗口倚着。南北岸迷人的灯光渐入河影,原来夜色已降。一片光华打在面前,他的背后却依然冥蒙一片,松松软软的衣袍只拖出个淡散的身影。
隔了好一会,听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青云帮这两年名头太响,惹人眼红了。趁着丹阳王这一股势,不知多少人要落井下石。楚京,给底下那些堂主传个讯,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管好自个地头的商号,我不想见到第二个谢明珠。”
这话说得不愠不火,仿佛没什么冷厉的脾气,楚京却只敢应一声“是”。
“今日醉月阁倒是热闹。一个小小的飞剑堂,竟有本事唆使裘大元来送死?让三部查查背后给他们撑腰的是谁,还有那个凭空冒出来的柳副堂主是怎么回事。”舒月岚语气依然很淡,淡得无人察觉出其中的一丝厌烦,只是吩咐着楚京,又问,“城里来了很多人吧?”
“三山五岳,九派八家,江南五大世族都有人来了。可瞧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舒月岚轻轻地笑,“很好,你要不是给人骂两句小狗就急得杀人,这颗脑袋也是极聪明的。交待一院看紧这些人,天赐府这回下的本钱不轻。”
卢休转着眼珠子,听他连迭事没完了,暗里叹口气,摇晃着头趴窗口去看灯船。
楚京出去交待随从,让他们先去一院和三部传信,回来略一迟疑,道:“帮主,庄里传来了两件事。”
“嗯。”
“牧风说,京城来的人要谢明珠。”
“他们不配。第二?”
“凤夫人捉了名女贼。”
白芙睁开眼,见到一片灿亮的灯光。她又眯了眼,想起昏倒前的情景,心中一阵气苦。谁能料到她会拿簪扎自己?这般栽得冤屈。
脑海里渐渐清明,许多疑团一瞬就涌过来。但乱麻一结,只一点足可猜出她被谁陷害。罗公子既能轻易掳来绮云楼的人,怎探不到楼前出入处有一座迷香阵?
百般纷乱顷刻安定下来,终于想起此时处境。
脸上湿凉凉,原来被人泼了冷水。她吸口气,发觉浑身上下没一处使得出力,濯水内息在经脉间缓缓流转,之前中的剧毒已清,就是被人喂了软筋散。
难怪会昏睡那么久。刚清完毒的内息本就极薄弱,又一把毒散趁虚下来,哪里撑得住?纵然濯水心法遇强更强,但也要有雄浑的内息支撑,才被掏空的经脉根本无能为力。此刻软筋散已侵入了四肢百骸,濯水内息虽在不停拔毒,运行却极缓,没有一个时辰只怕恢复不了。
真是浅水里翻船。还翻入了天下第一帮的手掌心,看来要想办法委曲求全了。
“你,是谁?”
有人开口审问,那声音似从记忆里翻出来,她还有些微印象。
她猛然睁大眼,怔怔望过去。记得五年前的八月,还是金秋烂漫的季节,她带着小肆穿梭在扬州的水街烟巷,那一年武魁会办得异常火烈。
金刀缓带,宝马长缨,烟花艳灿的扬州挤满了肆意飞扬的人。那是肆意飞扬的年月。她与小肆挤在擂台下的人群中,看着最后一个上台的年轻人。
蓝衫、轻袍,当时丰神无两。
她看他抱拳,道出自己的名姓,“青云帮帮主,舒月岚。”
青云帮帮主,舒月岚。她牵着小肆,无所眷恋地离开扬州。
这时回想起来,犹记得他站在擂台的模样。他穿一件蓝色软绸薄衫,浅白乘云绣。宽软的纱袍轻罩,望去像澄蓝的海水,微一动波澜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