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正要悄然而去,偶然之间,瞥见身后众人。
人群奋勇,无数目光看向了他,有的是惊惧交加,有的是佩服欣赏,还有的憧憬向往……
千万双目光,见他第一次回头,却是种种骚动,全都一静一空。
他心中却是一动。
迄今为止,他的身法没有施展出来,动手之际,也是三拳两脚,就杀人无算,一路横闯。
这一路上,几十个死掉的权贵,包括他们的护卫、拳师、几只火枪,也都实在算不得任何挑战。
所以,那些平头百姓,可以跟在身后看热闹,闹出浩浩荡荡的事迹。
任然没有驱赶他们,也是因为想要将这些事迹,传播出去,形成天下间的一种震佈。
任然的行事,颇有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气象。
到那时,若薛红灯在世,才能来见自己一面,得了他的领袖,自己一身拳术,当有挥洒之舞台。
但同时,现在他脑子里升起另一个想法:“要不要请这些人帮忙,将我兄长之死,传播出去,以安慰他?”
“他做梦也想要天下知名,我要不要为了他的遗愿,着手一番?”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许许多多的杂念,争先涌上心头。
好像无数藤蔓,纠缠过来,夹杂着泥土、蚯蚓、毛虫、尘埃……密密麻麻。
不过转瞬之间,任然心中一定。
就好像是有一座金刚,身形强壮高大,神态威武气派,在他心中高举降魔杵,狠狠敲打了一下。
发出嗡的一声!
使得一切杂念,顿时一清。
“算了!人已逝去,世上纷纷扰扰如何,都已经是身后之事,何必打扰地下长眠的魂灵呢?”
“我对老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待我极好,我为他复仇,公共平平,没有亏欠。”
“但到了这地步,便当止步,要为活着的人做事儿,而非拘泥死去的人。”
“这虽然是一桩小事,但是以小见大、以微知著。我从根本,也不认可这种事情,若为了他去做,违背了我的本心。”
“今日做了此事,他日就想要更多。”
“譬如,让老哥供上牌位,给他大兴土木修建陵墓,还有让别人崇敬他,不能诋毁他……偏偏我还有能力做到。”
“如此一来,便如脱缰野马、不可自制,贪欲无穷无尽,只怕是要生出心魔,变成执念,毁了我的修行。”
“当断则断!”
“老哥,你便安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如此心中一清,心中那些个藤蔓、泥尘、蚯蚓,全都消散无踪。
他和兄长自小相依为命,但到底走得两条道路,当日分家,虽然心里早已清楚清晰,却还是难以接受。
今日以来,自己是大杀四方,痛快是痛快了,还是不免有许许多多的烦闷郁结。
对一般的少年而言,就算武功练得再高,心智也不成熟,这样的打击,自然十分巨大。
不免生出一种“对不起兄长,要为他做些事情”的感受,长此以往,就形成了心魔、也滋生了执迷。
不过任然不是一般的练武莽夫,至少他曾有薛红灯的教诲。
薛红灯虽然不懂武功,但是懂得教人做事,告诉任然:“人和人本来就是公平对等,没有谁高谁低。”
“你若练了武功,觉得自己高于别人,有了特殊处、别样处,肆意妄为,失却谦冲,就怕被武功反噬。”
“但你若又过分迁就别人,把自己一身武艺,浪费在一些追名逐利、博取他人认可的过程中,消磨自己的志气,也是一场劫难。”
“你的武功,是武学之中开天辟地的境界,但以后不免遇着些这样那样的难处,是武学没办法解决的。”
“自古以来,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是用好这些能力的人很少。”
“这些问题,你只能通过自己的心来解决。”
“佛家讲究金刚心,不能坏,道家讲究善如水,随时变。这两者看似矛盾,但在我看来没有矛盾,二者是可以结合的。”
“是以,你要尊重别人,但不被别人控制。因为尊重别人,才能尊重你自己。不被别人控制,也不控制别人。”
“你等若一个表率,用自己的武功,去做到独立、自主、坚强、高尚。”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提防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人,如果你能成——我想,这就是未来的中国人!”
在这样一席话语之下,任然决定和任怅和而不同,分家行走。
当日在山上,他也是抱着如此心态,端坐冥想参悟数日,意在打磨对老哥的一些怨气、嗔怒,本来是一场修行。
这场修行,却渐渐激发出他的“秋风未动蝉先觉”来了。
这种境界,其实也根本不算是拳术的境界,通常只有八九十岁老头子,才能够领悟。
那是古时候的修真炼道之人、参悟冥想之人、救国救难之人,在长久奔波之中,还保留一颗赤心,久而久之磨练出来的。
所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便是如此。
像是任然这种没到二十岁,就能够领悟到这种境界的,古往今来都没有一个。
不过,这场无声无息又惊天动地的大修行,感知到任怅的不妙境况,终于是中断了。
这个过程,等若是一半的成功,一半的不成功。
任然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秋风未动蝉先觉”的能耐,但程度上却又有限,难以达到神而明之的地步。
直到现在,他又面临一场心里交锋,种种杂念、诘问、路线的考量,在心中激烈对抗,忽然一通。
等若是那一场冥想的后半截,给续了上来。
结果是,任然当机立断,直接“断掉”和任怅的联系,心灵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
绝不能成为死人的傀儡。
绝不能够把自己的力量,浪费在这种自我幻想的安慰之上。
“他活着的时候,我尚且不屈从他。怎么到了他死掉的时候,我反而要认可他的追名逐利?”
“只为了一些安慰?这到底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我到底是为了真正的他好,还是为了一个幻想?”
任然心中豁然开朗、一片光明:“我反而正要坚持自我,告诉他我这么做是对的,他那样做是错的,这才是真正的安慰,这才是真正对得起他。”
想通了这件事情后,任然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渡过了这一场劫难。
再看向四周,目光掠过千百个人,眼耳口鼻,所见所及,都有一种空空灵灵的感觉。
秋风未动蝉先觉——真正成矣!
任然的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一个微笑,唇微弧形,露出牙齿,看起来清新可爱。
这股笑意,却被千万人看在眼中。
好像是对着他们在笑。
“他在笑啊!”
“今日他行的酣畅淋漓大事,如此痛快,怎么能够不笑?”
“他的笑,却一点儿也不豪迈,却有点羞涩咧。”
“这么一看,真是年轻得很。”
“跟我孩子差不多大。”
“可他做的岂非是天下最豪迈的事情?”
“他的笑,是要对我们说话么?”
“他要我做什么,我一定甘心给他去做,他心怀正义,肯定见不得现如今的时局。”
“对,若他要我,我抛弃了一切,也跟着他去干了!”
“好好好,我也情愿,我千分万分的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