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哪里有那么多法术?那是我妹子裘千尺,江湖号称铁掌莲花。我们自是三兄妹。哥俩是双生弟兄,心意相通,从小要好,好到共一个名字。妹子的功夫也是家传,咱们三个联手,威力增强七倍,局势立时改观。”
尹志平奇道,“令妹武功如此之高?”
“那倒不是,嘿嘿,这里有个缘故。咱哥俩本来一心一意江湖打拼,裘千仞这个名头叫响以后,我那兄弟大起私心,一屁股霸占了,不许我用,又请同仁当铺的朝奉给我改个名字,叫甚么裘千丈。
“我自然不悦,从此哥俩不睦。不是我那莲花妹子居中调停,早反目成仇了。咱们家习得一套独门功夫,三人联手,专练心意相通。这功夫练好了,能彼此护住破绽,无懈可击,即便每人武功都不甚高,联起手来也好比哪吒三头六臂,威力大增七倍。
“若是三胞胎,练这功夫必然无敌天下。我兄妹三人虽然有所不如,也打得全真派马仰人翻。天罡北斗阵那盘大磨,自此卡进一粒金刚钻,磨来磨去,磨得王重阳满地找牙。
“敌人过来一个,我们哥仨就抓起一个抛出去,过来一个抛一个。也就五六下,场上就只剩王重阳称孤道寡了。”
尹志平惊道,“如此说来,是你们三人反败为胜了。”
“胜是胜了大半,还差一小截。”裘千丈比出小指,道,“可惜我们只练成第一层功夫。若是练到第二层,嘿嘿,那也不用去说他。王重阳毕竟不比旁人,内功精湛得很。我三次抓住,三次都被他以内力化开,竟是滑不留手。
“四人旗鼓相当,堪堪打个平手。这时他忽看向我身后,面露惊喜,道,师妹你回来了?我只道他赚我回头,正觉好笑,听见身后果然来人。那人一开口,我自听得出,确是活死人墓主人。
“那林朝英来到近前,说道,师兄、众位,我给引见一位尊客,这位客人来自黑木崖,专程来为师兄贺喜,并有事相商。
“黑木崖三字实在刺耳,我心里打了个突。我们三人有心罢斗,可是势成骑虎,四人斗得胶着,谁先停手谁吃亏。这边虽然斗着,一大半心思倒已飞到那边,加意提防。
“忽的眼前一花,似有蚊虫过耳,掌心继感刺痛,又听叮一声轻响,王重阳长剑荡开,四人胶结之状竟已化解。我向后跃开,伸右掌看去,掌心刺破小孔,正凝出血滴。忽的心惊,手抖不休,只得左手按住。
“转头看去,活死人墓主人身旁站一黑衣人,二指轻拈一根绣花银针,针尖一闪,寒芒吞吐。王重阳横过长剑对烛而视,一缕微光竟透剑身而出。我见他剑尖微颤,也颇讶异。我脱口叫道,难道是东方、东方……我竟然不敢叫出那人名字。
尹志平惊道,“难道是传说中的黑木崖主人到了?”
“那人头戴圆顶小笠,四垂薄纱,收拢颈中,倒似个养蜂人,面目只隐约可见,不辨年纪,听他开口说话,却也难辨男女。那人既不拱手也不敛衽,只微微点头道,适才冒犯,多有得罪,请多海涵。
“王重阳打个稽首,道,黑木崖主人大驾到此,全真派铭感深情,恕招待不周未克远迎,且请落座,待贫道为尊客接风洗尘,共饮三杯如何?
“那人道,全真教主武功盖世,以登峰造极而独孤求败,天下能几?值此良辰美日,愿真人寿比南山千秋万载,更领袖群雄,壮观三山五湖武林气相。小可匆匆而来,未携礼物,不揣冒昧,拟当堂作画献寿,真人允否?
“王重阳得那人如此首肯,道声惭愧,连连称谢。又叫人准备笔墨纸砚。那人对活死人墓主人道,妹妹,打开罢。林朝英便展开一幅卷轴,摆上桌案。
“那人却弃了纸笔不用,象牙镇纸上缠一个红色针插,上面两排绣花银针。地上有个木桶,盛满墨汁。那人看了卷轴,原来上面有画。那人熟视良久,兰指微翘拈起一针,说声献丑,开始作画。
尹志平道,“难道他竟用绣花针代笔?”
“正是。原来那人欲以对面两堵墙壁为幕,游走其间,以银针沾墨,逐点刺出,临摹那副画作。看那人意图,竟要自上至下刺满两堵墙壁。且不说那壁高近两丈,只两壁间也几有十丈之遥,要一针针刺完,小道士你猜要用多久?”
尹志平闭目摇头,眼前浮现祖师堂宏大格局,东西对面两堵墙壁他都曾参与粉刷,记得当时以十人之工,也足足花了一整天。
“说出来惊掉你下巴。那人刺完两幅壁画,只是一炷香。此前他出手替四人解围,动作快到我眼前一花,什么也没见。这次作画我看见了,却是几十上百个,满厅满堂游走都是他身影。”
“遥遥相对两堵粉壁上,华山论剑的大幅画面磅礴而出,众人皆作墨色,唯有一道人全身大红,卓尔不群。
“王重阳走近那人,躬身一揖,道,阁下大作鬼斧神工,巧夺造化,如此厚礼,小道委实不敢当。那人摆手笑道,我亦有所图而来,真人莫要多礼。王重阳道,莫非为了那部经书?
“那人点头。王重阳面有难色,沉吟半晌道,恕小道失礼,这经书乃中原武林共有,小道忝负其责代为保管,却不敢擅专,私自出借。那人踌躇道,这可就难办了,要怎样真人才肯出让?
“王重阳道,阁下武功神出鬼没,小道自知望尘莫及。只是守护九阴真经乃职责所在,虽颈血溅地,亦不敢不为。阁下武功既然以快见长,小道颇有利器,亦能打快。若阁下能胜,则小道已尽职守,无能看守真经,亦无可奈何,那时悉听尊便,天下英雄须怪不得。
“那人道,如此甚好。王重阳贴身取了一串锁匙,唤过全真七子中二人,各与一把,低低吩咐几句,二人领命而去。我想那件物事必是极为重要,不禁好奇。
“过了一盏茶时分,脚步声响,进来一队道士,排作二列,每列七人,人人肩扛一杆火枪。却不似寻常明火枪笨重呆滞。不见火绳,枪机夹一块燧石,轻便灵巧。
“王重阳道,只此便是燧发枪。其前身明火枪本是抗金兵器,只因笨重狼伉,沙场转战不便,虽颇有威势,却不甚得力。小道费十年之工改造,终于成功。惜乎为时已晚,不能济当年之危厄。悲夫悲夫!
“那人道,好,我便与你这利器比快慢。
“王重阳道,此乃必杀之器,人不能触其锋,阁下不可自误。
“那人道,无妨,尽可放马过来。
“王重阳叹道,阁下天赋异禀,造化不易,何苦暴殄天物、不自爱如此?
“那人道,我讲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听说终南山在走路,以为神迹,特来观礼。到了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三根长绳的把戏。十万人在后拖住,以助平衡,十万人左前,十万人右前,一左一右交替扯动,终南山便摇摇晃晃前行,憨态可掬。我虽感佩人力巧思妙夺天工,却也失望于此非神迹,并非愚公移山至诚感天动地。
“所以我想请真人移驾,同上黑木崖,共赏神迹,观摩武学巅峰之极景,并不揣冒昧,有一项功夫相授,便是这壁上作画的绣花本领。真人天资超凡脱俗,学成后必能胜我,将以天地为幕,宝剑为针,无量功迹绣满人间。
“王重阳沉思半晌,道,阁下初心,小道颇理会得。你我正魔殊途,势不两立,但天下武学到了巅峰,志虽不同,道却可以相合。共同参研、发扬武学,创出几门新功夫以飨后人,亦为美事。重阳并非刻板之辈,拘泥不化。阁下至诚相邀,小道感激涕零。不过……不过……
“那人等了半晌,也不见王重阳不过出什么。那人微微摇头,走到林朝英面前,凝视半晌,伸手拔下她一根头发,叹道,妹妹也有白发了,还等么?我可要去了。
“我早已按捺不住,跳将起来,骂道,王重阳,你好没脸!他自是好意,须不是害你。将熊熊一窝,你没种,累这许多道士脸红,连我都替你害臊。东方先生请留步,裘某不才,愿追随上山,也好教先生不虚此行。待我参观领略了黑木崖绝顶神功,回来替你吹嘘捧场。
“那人看了我,笑道,你想领略?好,我知道了。
“那人走出去二十步,走到墙边转回身来,面对那些火枪手,道,可以了。
“带领火枪手的是全真七子中人物,好像姓谭。谭老道发号施令,预备,前边那列枪手就半跪在地,喊声瞄准,十四杆火枪同步抬起,指向那人。一声放,呯呯枪响。枪口窜出一道道舌苗,信芒白亮耀眼,又细又长,几近二尺。
“铁掌峰也颇有火枪,所用火药皆上等,却不及远甚。不知王重阳如何配制。药力如此霸道,枪管若用等闲熟铁,必定炸膛开花。想是他颇得好铁,也不知花了多少重金买来。
“这样火枪,便是一堵木墙也打穿了。硝烟散尽,对面望去,墙壁前面那人踪影全无。我急步赶去,那人曾立足处印痕宛然,足印前约一尺,地上遗有一物。我拾起一看,惊得头皮发麻。
“原来是一串珠子。每一粒都是铅制弹丸,数了数正好十四粒,再看穿起过弹丸的白丝,莫非人发?弹丸上有孔,约莫绣花针粗细。难道竟是针刺对穿?正在此时忽听喊声,大哥小心!
“似是三妹声音。循声看去,却见二弟三妹正与王重阳厮斗。那谭老道喊声放,这次连预备、瞄准都省了,十四杆火枪冲我直喷亮光,耀眼夺目。我心想这贼厮鸟好不奸猾,要打我一个冷不防。
“这便如何是好?我正待倒吸一口凉气,大叫一声啊也,那凉气却不待我吸,自己窜进来,在我体内东冲西撞,如同猛鬼上身。说时迟那时快,我身子不由自主狂扭,左闪右躲,动作之大,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如欲散架。
“耳边擦过弹丸,颗颗打中身后墙壁,我身上毫发未损,谭老道真是好枪法。我的腰似已拧断。还没等我缓过气来,谭老道的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这次我已有些适应,知道最好与那上身的猛鬼配合,多顺着他些,能少吃亏。这次还是全身而退。谭老道还不死心,迟疑片刻,又开始一轮。这次我完全适应了,与身上那位不速之客动作神同步。一旦协调,忽的耳聪目明身轻体健。当年我二十岁反应最灵敏时,比起此刻也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便似个活鬼。那些飞来弹丸,肉眼原本不见,此时影影绰绰倒似一群苍蝇,也不觉甚快。弹丸飞近,我只略略一闪便轻轻避过,扭回头时,刚好见它打进墙壁,溅起许多灰粉。
“有人叫声不好。虽远也听得出,是我那二弟。说句公道话,他功夫的确高我一点点,往常有了麻烦总是我去求他帮忙,虽说他总给我脸色看,我也要担待些,我是大哥嘛。如今他有难,我怎能不管?
“二十步距离,似乎两步就跨到了。可笑那谭老道还目瞪口呆,木雕泥塑一般。我伸指在他额角一弹,眼睁睁瞧见肿起来。我再不理他,飞身直取王重阳。
“那厮却忽然不济。动作迟缓如老太。谁耐烦等他?我缚了右手在背后,单使左手与他拆招,三两下便接过来,二弟不服,还要动手,我便抽空赏他一拍、一敲、一弹,摆摆大哥架子。我以一敌二,仍大占上风。
“这时我听见泄气声。好臭!不知是出自谁家下盘的功夫。咦?怎的好像是我?那个住进我身体的客人,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感觉自己在嘶嘶老去。
“一旦我老回原状,须不是王重阳对手。那时,在他眼里我才是老头,他单用左手就能拿捏。我勉力一搏,右手按住王重阳后颈大椎穴。那是督脉要穴,掌力一吐,任他是谁也立成残废。
“我松了口气,已知稳稳拿住穴道,忽觉他内息倒转。他居然有这门功夫!我急忙右掌推出,却已迟一步,内息逆转之下,我按住的已非大椎,变作不相干的什么穴道,乃至什么穴道也不是。我只是在他身上不相干之处推了一掌,于他只是皮肉之伤。
“王重阳回掌狠击我两胯,借势跃出。我身受重创,连退七八步,奋力站住,不料其势不衰,又退三步,双腿剧痛难支,若非二弟三妹抢上扶住,当时就要坐倒。想来他使的是先天功,后力汹涌,滔滔不绝。
“我一口血喷出,已知今日是一败涂地了。转念一想,哈哈大笑,道,王重阳,方才你若不是逆转经脉,此时已败于我手,你认不认?王重阳面色苍白,点了点头。我道,据我所知,这逆转经脉的功夫天下素来所无,你敢说不是出自九阴真经?
“他低头不语,良久叹道,是。
“我又道,华山论剑夺得九阴真经时,你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向全天下英雄保证,你只是保管,绝不敢偷看一眼经文,更不会去学真经功夫,是也不是?
“他又点点头,面如死灰。
“我仰天大笑,大声道,全真派这几百牛鼻子听了,天下武功第一、华山论剑魁首王重阳是个伪君子,言而无信,是个出尔反尔的大骗子。这话我敢在这里连说一百遍,有谁不服?给我站出来!
“王重阳长叹一声,道,那日天晴,我晾晒经书时,偏逢疾风穿窗,翻动书页,我不该扫了一眼,瞧见经上几行文字,随即合上。谁知只那一瞥,片刻之间,那些经文竟已深印脑中,不能磨灭。
“虽是无心,毕竟有过。也罢,今日也是机缘,我便当众焚了它。祖师堂数百道士一片喧哗,纷纷反对。王重阳道,经上所载武功极其玄奥,凡我武学之士,无不觊觎,以致十数年来江湖纷争不止,杀伤人命竟至百千。
“贫道忝负真经保管之责,实为看守。今日所见,重阳本领低微,既无能防人,亦不能防己,汗颜无地。思之再四,唯有付之一炬,方能免除后患。明知它是和氏璧,也只得玉碎了。
“他自怀中取出九阴真经,又令人取来松明火把。左手经书右手火把,两相凑合。堂上无风,火焰突突抖动,想是他心中不舍,难过得手也抖了。忽听有人叫声师哥不可,劈手来夺,看那人时却是周伯通。
尹志平插口道,“周伯通不是被压死了么?”
裘千仞道,“不知何时竟已醒转,想是得全真七子救治。我方才说到哪里了?对了,他二人一个要烧一个要夺,三招两式,经书便被周伯通抓在手中,高高举了,叫道,这是武林至宝,毁不得。
“我冷笑道,却又来耍把戏。王真人素号中神通,武功天下第一,倘若真心烧书,区区一个老顽童又怎拦得住?你俩便好,演这出苦肉计,须瞒不过天下人耳目。
“王重阳脸色铁青,顿足叹道,罢了罢了。弃了手中火把,经书也不要了,转身就走。哈哈哈,我裘铁嘴那日虽然掌上不胜,却也口吐莲花,挤兑得他苦,好歹也教他没脸。痛快痛快!美哉快哉!”
尹志平心想,这老前辈困处此地已久,定是恨重阳真人入骨,编排出这些故事以泻心头之火。神仙法术猛鬼附身云云,明知固是笑谈,我也不能说破,教他难堪。
却见裘千丈把脸一抹,气哼哼道,“还道你是好人,谁知也和那班臭道士一样。刚才你打断我说话,问周伯通死啊活啊什么的,我就已知你不相信。我最恨别人打断我讲故事。你心里一定想:这傻老头吹牛、吹大牛。你照照镜子,看那一副迁就老人家的可恶嘴脸。你不相信就算,谁请你来?快走快走,以后也别来见我。一见臭道士就头疼。”
说着竟躺倒,背转了身子,打起鼾来。
尹志平心中暗笑,不好再说什么,轻轻替他盖上被子,转身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