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佣人发薪的日子到了,国藩刚进家门便被管家张升提了个醒。
手头拮据的国藩匆匆扒了口饭,便来到吴廷栋的门前。他知道,身边的那些穷翰林,是借不出钱的。他举手准备叩门,却犹豫着将手放了下来。他转过身,两眼茫茫地望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心想着:“我与先生亦师亦友,从未有经济上的往来,突然上门借钱,倘若,他手头不宽裕,岂不令人难堪?”
想到此,国藩拔腿就走,可刚走几步,又转回到大门前,心想,若不找他,还能找谁?找恩师穆彰阿?他曾经说过,有何难处可以找他。或许,那只是人家给我的面子,怎可当真找人家借钱?
国藩一脸的囧相,目送着来去匆匆的路人,像只孤独的秤砣掉进水中,多想谁能伸把手将自己捞出来。他无助的眼神,犹如空腹三日的乞丐对饱感的奢望。三十岁的仕子,就这样站在朋友的门口,两眼茫茫数着一个又一个走过的行人。最后,他痛下决心,算了,还是回家想办法。
国藩刚要转身的那刻,大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哟,曾大人,您来得好巧!老爷正好在家。”说话的是吴府的家人。
曾国藩有些手足无措,忙说:“啊,哦,我是打此路过,本想到府上看看先生,又担心先生不便,我正准备走呢。”
那家人说:“老爷正在书房喝茶,没什么不便,快请进吧。”
曾国藩拘着面子,索性随家人进了院。
他一路走着一路盘算:“人在囧时天也作对,此刻想走也走不脱了。可见到先生第一句话怎么讲呢?直接说明来意?可刚刚还说是路过。算算,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是天意,总不能空手而归。佣人的工钱,招待二喜叔的酒钱,就在此一举了!”
国藩随家人来至客厅门前,国藩停住了脚,家人进房禀告。随即吴廷栋与家人出现在客厅门口,吴廷栋忙招呼国藩:“嗨,还站在外面!还不快进来。”
国藩想好的说借钱,结果脱口说道:“先生,涤生打此路过,本不想上门打扰,恰巧家人出来遇到,说先生在家静歇,便就...”
吴廷栋拉着国藩进了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打此路过都不进家门,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门迎接才肯来吗?”
国藩怀揣着心事坐下,家人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吴廷栋关爱地看着国藩:“涤生,你可是消瘦了许多。”
曾国藩尬笑一下:“哈,我生就得长不胖。”
吴廷栋若有所思地:“近时,你的确有些操劳过度,一定注意身子。去年,你也是死里逃生了一回,千万别把自己累垮。”
“哈,睡上几个好觉便会没事。”曾国藩不自然地说道。
吴廷栋问:“国史馆那边接任了吧?”
“是的,现在两边兼顾,多半还在署里,国史馆有事就过去忙上几日。”
吴廷栋旧事重提道:“我们年前就约好,要到镜海府上坐坐,可事情总是不凑巧。”
曾国藩一声长叹:“唉,该结束的都已结束,下面是要好好打算下自己。本属同僚,都在用功翰詹大考,我心神一直静不下来。朋友事,家务事,搞得我晕头转向。”
吴廷栋慢条斯理道:“人哪,要学着放下!人的心也就拳头这么大,装的东西多了,心也会爆炸。”
曾国藩说:“我什么都想放下,可有的东西放不下来,而且还要天天面对着。”
“嗯,岱云现在状况如何。”
国藩一心想着借钱的事,没听到对方说话,吴廷栋定神一看:“涤生,又遇有什么心事了?”
“哦,哦!没有,我是在想...不知先生近来家境如何。”
吴廷栋说:“嗨,我还老样,一切如常。”
曾国藩说:“啊,那就好,那就好。”
吴廷栋问:“怎么,是否你家里出了什么状况?”
“啊,不不,没有,我家里没什么状况。”
吴廷栋盯着国藩的脸:“我看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真有什么急需,你可告诉我。”
“没,没有,我家里也一切如常。”
“是这样吗?”
“真的真的,家里一切挺好。”
吴廷栋又问:“那你怎么突然问起我的家境?莫不是你经济上闹了饥荒?”
曾国藩脱口道:“先生多虑了,真的没有。”
吴廷栋道:“涤生,有难处你千万别拘着面子,多了我拿不出来,二三十两,帮你救救急还是没大问题。”
国藩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空虚:“先生误会,我是...我是想告诉您,如果您家境遇有急需,我家隔壁住着个银号的邻居,他可以帮着借贷,可解燃眉之急。”
吴廷栋恍然大悟地:“哦,这样啊!呵呵...我说你说话吞吞吐吐,原来你是在帮银号的邻居拉人头哇!”
曾国藩闻听忙解释:“先生又误会了!我是说,我们两家关系蛮好,先生若有急用,可以找他帮忙。我怎能做给银号拉人头的勾当?”
吴廷栋说:“可你突然问起我的家境,又说到邻居做钱庄,你又不急钱用,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曾国藩说:“哈,怪我嘴笨,误会,误会。”
吴廷栋说:“我虽不与银号钱庄打交道,想必他们放贷借贷,应该各有门槛,不是想贷多少就随便贷的。”
曾国藩说:“是的,我邻居供职的那家银号,是家很大的钱庄。据说,少于50两不予借贷,低于50两者只能找当铺解决。银号出资支持当铺,但他们不做小额借贷。”
吴廷栋呵呵一笑:“你对银号的内幕比我知道还多。”
曾国藩说:“住得近,闲聊时才得知这些讯息。”
吴廷栋盯着心神不定的国藩,再次追问:“涤生,我再问一次,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家里遇到了危机?有难处你就实说。还是那句话,多的没有,三十两以内我没问题。”
曾国藩嘴强牙硬道:“先生,今天,您怎么就认定我遇到危机了呢?我真的没有!有为难我还能瞒着先生您吗?再说,我隔壁就住着开银号的,我不可能舍近求远来麻烦先生。我真的没有。”
吴廷栋说:“真是这样就好,可我看你今日说话,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国藩此刻自己都在恨自己,他无奈地苦笑一下,为自己打圆场:“唉,我夫人还说我疯了呢。还不是最近发生的一切,走得走,别的别,不堪回首。”
吴廷栋说:“你说这个我倒能理解了。唉,失友之痛不亚于至亲。可,再亲密的朋友,谁也陪不到谁最后。好好活着吧,或许真有另外个世间,彼此祝福吧。”
曾国藩说:“倒真希望世间以外还有世界。”
吴廷栋道:“涤生,后天晚上你约上岱云,我们一起到镜海家坐坐,大家换换心情。瞧你刚才说话那状态,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我险些将你看作银号拉人头的了。换换心情,一定要换换心情。”
国藩苦笑了下:“先生,没别的事,我现在就去约岱云。后天酉时三刻,镜海先生门前我们汇合。”
吴廷栋说:“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国藩话毕,便匆匆出了客房。
家人见国藩走来,忙将大门打开,并施礼道:“曾大人慢走。”
“好好,请回请回。”
国藩出了大门,顺着道走了几步,在一棵老槐树面前停住,他一把按住树,低着头狠狠拍了几下:“该死该死该死!我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
国藩正在拍打槐树冲自己发狠,迎面走来一位老者,站其身边看了眼,便热心道:“年轻人,你没事吧?”
曾国藩抬头一看:“啊,没没,我没事。”
那老者说:“孩子,没事就赶紧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啊?”国藩苦笑一下,“谢谢老伯。”
老者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看国藩,国藩顺着路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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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大爷坐在屋内手摇蒲扇,双腿翘在另一个凳子上,正在午休。国藩从窗口探出个脑袋叫道:“大爷。”
门房一惊,忙放下腿起身:“哟喂!涤生啊!”
国藩笑着进屋:“午休呢大爷。”
大爷说:“这会儿没事,跷着腿歇歇脚。瞧这天热的,非下场雨不可。”门房忙将蒲扇递给国藩,“快坐着,凉快凉快。”
国藩接过坐下,大爷问:“大晌午的,你怎么这时候跑来。”国藩一脸的尴尬和为难,“唉,这会闲暇,就过来看看。”
门房为国藩倒上水:“喝口水吧,我晾得凉白开。”国藩接过一阵豪饮,嘴里说着,“啊,真热。”
大爷说:“你是外面跑得了,屋里坐着不动还一身汗呢。”
国藩坐着大喘气,一肚的心里话不知怎么讲。大爷见状,猜想着:“涤生,你有心事?”
国藩难以启齿地摆了摆手。大爷说:“孩子,有事您可别憋着,瞧你这态势怪让人疼的。能给大爷说说吗?”
国藩‘唉’的一声:“整个京城我真是没地方说。”
大爷问:“怎么回事?给大爷说说,兴许,我能帮你想想辙呢。”
曾国藩摇了摇脑袋道:“您老听了也是添堵,您帮不了我的。”
大爷说:“说出来,总比一个人窝在心里头好受。”
曾国藩突然问起:“大爷,咱会馆管账的先生在不在这里?”
“哦,你是说刘先生吧?”
“是的。”
门房说:“他呀,一般月底才来几天。今儿是二十三了吧,晚个两三天会在这儿。怎么,你找他...”
曾国藩说:“我遇上点难处,想借柜上点钱周转一下,再有两个月,我便发下半年俸银了。”
“你想借多少?”
曾国藩说:“能借个十两就可以。唉,可他又不在。”
门房起身道:“别急孩子。”
门房走到靠墙的柜子前,打开锁拿出个布包,回身对国藩道:“涤生,我这有十五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国藩看着布包,感动激动带意外:“大爷,您...”
大爷将钱塞到国藩手上:“拿去用吧。大爷在这儿无家无室,光棍一条。这是我,这些年为自己积攒的棺材板钱。一时用不上。”
国藩捧着大爷的手:“大爷,谢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在这里读书时,您老照顾我,现在,您又救我。两个月后,我发了俸银就立刻还给您!”
门房说:“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大爷是看着你住进这里,又从这里走进翰林院的。发榜那天,大家都在为你们五进士贺喜,酒会上,你给我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吗?你说,无论你以后做多大官,都是我的孩子。”
曾国藩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
“哎,这就对了!你有急事就赶紧办事去吧。等事打发完,咱爷俩再说话。”
国藩给大爷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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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坐在客房的椅子上,手上端着茶;猫眼和大壮正在打理,准备赴国藩家的礼物,荷香推门进来:“哈,都准备好了?”
二喜说:“就等国荃过来带路了。不用急,过来陪干爹喝杯茶。”
荷香看着猫眼二人准备的东西:“都什么呀,大包二包的?大壮,你该不会把客栈的被子也给人家当礼物送了吧?”
大壮笑道:“那大哥还不得把我脑袋给拧下来。”恰时,国荃从门外走来:“叔!走吧,我大哥在家等着呢。”
二喜指挥着大壮和猫眼:“你们拎着东西先在门口叫好车,我和国荃说几句话就来。”
大壮、猫眼和荷香,三人拎着礼物出了门。
二喜回身从床下拉出只藤子箱。“国荃,这里面有400两银子,200两给京武,算是叔的一点心意。剩余的200两,留给你零花。回头,我到了家,叔再给你置买些田地,等你有了自己的小家,自会用得着。”
国荃连连摆手道:“叔,这千万使不得。”
二喜说:“你是我叔,我是你叔?”
国荃道:“我还没成人呢,怎么能支配钱财?”
二喜说:“都十八九了还不成人,什么时候算成人?”
国荃将脸一背:“反正,我不能要。”
“叔一定要你收着呢。”
国荃说:“叔,我是来京读书的,侄儿帮您做茶叶,家里人,均不知情。此事若被爷爷知道,您又给我200两银子,他老人家还不得将我逐出家门?您知道咱曾家的家规,叔小时候挨爷爷拐杖还少吗?”
二喜说:“此事天知地知,你不说爷爷怎会知道。”
国荃说:“别难为我了,如果您还想让侄儿继续帮您卖茶。”
二喜道:“你就是不帮我卖茶,叔给你个零花钱犯什么法了?何况你为咱山寨立这么大的功。”
“叔,您,您就别害我了...”
“花叔个钱就害着你了?再说,这次你为山寨做这么大贡献,叔犒劳你也是应该的。”
国荃说:“我们早就有言在先,为山寨做事,我只要名誉不要好处。还有,这次你们来京,大哥仅知我介绍您与京武认识。等下见面,千万不能让大哥知道我们早有预谋。巧合,完全是巧合,明白吗?”
二喜说:“京武正好是你邻居,这不就天意的巧合?放心,你大哥不会发现破绽,但这个钱你务必收着。”
国荃推辞说:“叔,这样好了,等你们买到马,留一匹给我,等我回去骑着玩。钱,我是一文也不能收。”
“可...”
国荃催促着:“走吧,我大哥都等急了。”
二喜道:“那京武的这份,叔总得给吧。”
国荃说:“下午我带您到他家,您亲自和他说,钱的事我不过手。”
“这...”
国荃不等二喜把话说完,便打断道:“别啰嗦了,回头让你的兄弟起疑心,以为我们叔侄在搞什么鬼呢。”
二喜说:“你叔做事从不瞒兄弟,他们都知道的。”
国荃说:“不说了,我大门口等您。”国荃转身走出,二喜无奈摇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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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芝正在院的树荫下洗衣服,忽听得有人叩门,她忙起身走来。书房里看书的岱云,闻声向外眺望,只见兰芝带着国藩进了院。
岱云忙出门迎候:“涤生兄,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的?”国藩拉着岱云进了书房:“事情紧急,我们长话短说。快,让弟妹和婶子,还有孩子都换下衣服。”
陈源兖打量着国藩纳闷道:“您不是梦游吧?”
曾国藩说:“我游你个头!快快,你也换,都换。”
陈源兖道:“哈,这是哪家王爷的格格要出嫁,还要全民换新衣?究竟怎么回事嘛?”
曾国藩说:“我本家叔叔来京了,我订了两桌酒席,一起热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