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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激民变屠沽义举

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兀自未歇息,见少冲平安回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拉着少冲的手道:“你没事就好。”少冲自责道:“都怪我回来太晚,让黛妹担忧了。”

当晚拿出《点将录》来看,见上面称叶向高为“及时雨”,缪昌期为“智多星”,杨涟为“大刀”,顾大章为“神机军师”,文震孟为“圣手书生”,惠世扬为“霹雳火”,均冠以梁山泊众好汉的绰号,也按着天罡地煞,分类编列。少冲一列列看下去,见所列之人大都死于魏阉之手,心中恻然,又见有“李三才”的名讳,只是绰号叫做“托塔天王”,心想梁山好汉中似乎无此绰号,再看下面还有注脚,言道:“古时有托塔李天王,能东西移塔,三才善惑人心,能使人人归附,亦与移塔相似。”看后不禁哑然,那魏忠贤目不识丁,如此穿凿附会,倒也甚合他意。王绍徽这班狗官不思上报天恩,下解民情,却搞这种害人的玩意儿,当真可恨。阉党残杀忠良,掀起血雨腥风,信王嘱少冲施以援手,他却一个人也不曾救得,不禁暗暗惭愧。

次日刚起床,伙计来报:“有个姑娘要见客官,正在店门外等候。”美黛子在屋听见,出来道:“少冲君,去不得!”少冲道:“我听你的。”便对那伙计道:“烦小二哥回复那位姑娘,就说我身子欠安,恕不接见。”

伙计去了不久又回来道:“那姑娘说,客官若不相见,必将后悔终生。”少冲听了,犹豫不决。美黛子流下泪来,道:“我若不要你去见,日后你必定怪我。见与不见,你自己拿主意吧。”说罢掩面进了屋子。少冲不知她为何这般伤心,便道:“黛妹,你一千个放心,我少冲心中只有黛妹一人。那姑娘必有要事相告,我去去就回。”

来到门首,见那少女负手背向而立,头戴范阳笠,一袭葱绿色的衫子,丰姿绰约,婷婷玉立。当下上前拱手为揖,道:“晚生少冲,不知姑娘是……?”那少女转过身来,对着少冲莞尔一笑。少冲微惊道:“公主,你怎么也来江南了?”那少女正是晋宁公主朱华凤。

朱华凤道:“怎么?江南是我朱家的,我要来则来,又有什么奇怪?”少冲道:“我的两位朋友……”朱华凤摆手截住他的话头,道:“本姑娘不是君子,言出不一定行,你的朋友越狱而逃,可与本姑娘丝毫无干。”少冲也知她故意这般说,便不再提,说道:“草民何德何能,不知何事劳动公主千金之躯?”朱华凤竖指于唇,一双美眸左右顾盼,再指指远处柳荫下的两人,示意少冲低声。少冲见那两人笑着向自己招手,认出是贯仲和薛慕荣,心想:“原来公主带了两个保镖,并非孤身而来。”

朱华凤又道:“朱相国得罪魏阉免了职,我虽有公主身份,却也无所依靠了,与庶民无异,你不要再叫我公主。”袖中取出一个纸笺,交到少冲手中,不怀好意的一笑,道:“有个你十分想见之人,我带你去见她。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少冲知她智计百出,说不定设下什么圈套让自己钻,但瞧她又不似有害人之意,便道:“那人是谁?你如何知道我十分想见她?”朱华凤抿嘴一笑,道:“你看过纸笺不就知道了么?”

少冲展开看时,玉版描金的纸笺上画着一幅荷塘月色图,清新淡雅,犹蕴馨香。又有数行蝇头小楷,起首一行是:“又是一年春来到,风光依旧赏谁同?客旅他乡,百无聊赖,舞弄诗余,调寄《水调歌头》。”其后是:“何处觅春雨?溅落暗香魂。怕冬柳舞风后,红萼早随人。仗酒痴情休诉,信知花销豪气,多少幽梦生!相对笑轻醉,无语作斯文。送烟月,心俱碎,有箫声。微撩古器,惊动庭院几枝春。无绪东流锦字,怎奈芳心依旧,空负许终生。犹道长相忆,只影伴青灯。”字迹娟秀,显是出于一个女子之手,这女子的情郎负了她,而她还是恋恋不忘,字里行间透着一种难以排遣的孤寂落寞之情,读来令人感伤。再看下面还有落款,乃“洛邑苏氏病中涂鸦”八字。

少冲一眼瞧见“苏”字,心头一震:“莫非是她!”忙问朱华凤道:“朱姑娘现在何处?”朱华凤拉起少冲手臂道:“走吧,我带你去!”少冲想向美黛子交待几句,但朱华凤不由分说,拉着便走,直奔苏州城外。

季春三月,桃红李艳之时,但一夜风雨,吹得绿肥红瘦,花落无人拾,片片随江流。

出阖门便是枫桥,朱华凤指着江边一艘篷船,道:“便是那儿了。”

龙百一立在船头,见了少冲,笑着拱手道:“少冲兄弟,久违了,别来无恙吧?”少冲还了一揖,一边寒暄,眼光却溜向舱内,不知苏姑娘人在何处。朱华凤人在舱外便高声叫道:“妹妹,你看谁来了?”

临窗坐了一位丽姝,听见叫声,回过头来,眼光正好与少冲相接。少冲惊喜上前,道:“苏姑娘,真的是你!”那女子立起身,盯着少冲看了一会儿,眼圈一红,轻点一下头道:“少冲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女子正是少冲往日朝思夜想,至今犹然在心的苏小楼。少冲途中酝酿的话到此又出不了口,免不了面红耳赤,一颗心砰砰而跳。苏小楼道:“少冲哥哥,自洛阳阔别,咱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你相貌可没什么大变。”

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六载萍散,忽忽如梦。自己还是老样子,可苏姑娘却改变甚多,昔日天真烂漫,连说话都会脸红,如今却似满腹愁肠,眼角眉梢犹蕴着雨恨云愁。

朱华凤早已备好酒食,叫翠儿摆上桌来。少冲和苏小楼相对而坐,半晌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朱华凤道:“都是老相好了,多年不见,难得相聚,正应把酒言欢,干么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似的?”苏小楼忽然掉下泪来,别过脸去道:“朱姐姐,小妹身体欠安,你请少冲哥哥先回去吧。”朱华凤道:“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妹妹犯不着为他们伤心。”她说这话时,不禁瞧了少冲一眼。

少冲只得退出舱来。朱华凤也跟着出来,指天骂着:“你这老天,生出柔弱多情的女子,为何又生出粗鄙无情的男子来?还嫌女子的命不够苦么?”少冲道:“你为何如此痛恨我们?男子也并非都是负心汉。华山派的丁向南大侠、白莲教的陆鸿渐前辈,悼妻之亡,几近疯狂,至今守身未娶。而女子不忠于丈夫的也不是没有,花仙娘新婚不到一年,便与人私奔了。”朱华凤笑道:“你也不用跟我急,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分男与女。你看江边那一男一女,互相扶持,倒是一对恩爱夫妻。”

少冲顺她目光望去,果见岸边有一男一女,望江祭拜,二人皆衣着朴素,看似寻常百姓,那汉子一脸风霜之色,面颇丑陋,妇人虽是荆钗布裙,一袭素服,却掩不住秀丽姿容,看得出年青时必是一位绝色美人。

那妇人点上香烛,烧上纸马、纸钱之物,低声喊出一句“亡夫啊”,少冲一怔,才知她祭奠的是死去的丈夫,心想她二嫁不忘前夫,倒也难得。

又听她喊道:“今年是你二十五岁死祭,咱们的儿子若还活着,也该弱冠成人了。你去得轰轰烈烈,吴县的百姓都记着你,你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说到后来,已然泣不成声。那汉子跪在一旁,也祭道:“岳兄弟,你我虽未谋面,但你的英名长留愚兄心间,可恨奸臣贼子祸国殃民,杀之不绝,愚兄无能,不能承你遗志,定当代你照顾好弟妹,你生能侠名远播,死能与伍子胥英魂共存。呜呼哀哉,伏维尚飨!”祭毕将酒倾入江中。

两人都是吴地口音,少冲生长江南,自能听懂,朱华凤却不大明白,见那汉子说话嘴巴一歪一歪,更是难看,不禁笑出声来。少冲心想:“二人所祭的是位大义士、大英雄,怎么没听人提起?”转念一想,目今阉贼当道,百姓怕妄言惹祸,不提也在情理之中。忽又想到苏姑娘,便问朱华凤与苏姑娘如何相识的。

朱华凤道:“五年前我到武当山行香,到山下翠儿到当地村中借水,在一间土屋里见着的,那时她被刀刺中了心窝,鲜血染红了身子,已是奄奄一息,好在她心脏居右,异于常人,我找来大夫,把她救了回来。后来才知道,那一刀是她心上人所刺。”她说到这里,叹口气道:“哎,虽未刺中,但心伤了,只怕再难愈合。”

虽然苏姑娘现在还好端端的,但少冲听到“奄奄一息”四字,回想当时情景,犹感心悸。再听说“被心上人所刺”,心中一凛,想起当日在临清那家客栈听武名扬说过他向魏忠贤表忠心而将女伴杀了,想不到他真的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更何况苏姑娘对他痴情一片,武名扬却如此狠心,难怪苏姑娘会伤心至今。

朱华凤又道:“之前还有一件事,两人流落江湖之时,曾遭一伙歹人洗劫,歹人头目要苏姑娘当着武名扬脱光衣服,否则便杀了武名扬,苏姑娘为保情郎性命,只得照办。那头目淫兴大发,欲强暴苏姑娘,小楼奋起发抗,居然杀死头目,救武名扬逃出虎口,可是此后武名扬非但不感激小楼,反而对她开始冷谈。”

朱华凤说罢跳下船,向岸上走去,叫住那二人道:“二位不是夫妻,对也不对?”那二人收拾了祭品正待离去,闻言都是一惊,慌急欲走,但无论向前向后,却被朱华凤挡在身前。那汉子挥拳脚打向朱华凤,但他武功平平,没几回合便被一个扫堂腿扫倒。

少冲见公主捉弄良民,大为不快,走过去道:“这二位都是好人,朱姑娘请手下留情。”朱华凤道:“为做夫妻谋杀了亲夫,也算好人?他们是良心不安,才在这里拜祭的。”那汉子急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是结义兄妹,岳兄弟他……”妇人慌忙道:“义兄,勿说得。”那汉子便住了口,二人相携着离去。朱华凤也不再为难,笑嘻嘻的道:“这二人不是夫妻,我没说错吧?”

少冲正要说她“谋杀亲夫”这句话错了,话到嘴边,忽想到此话何尝不是激那二人说出“结义兄妹”来?这公主心思机敏,聪明过人,自己却总是棋差她一着。又想黛妹还在姚家老店久等,便向朱华凤道:“公主救了苏姑娘,她如今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还请公主照拂。”朱华凤道:“我俩已结义为姐妹,这个不须你多言。但她心病却非我能医治,少侠不想留下来陪一陪她么?”

少冲不防她有此一问,不禁一怔。苏姑娘虽是她以前的至爱,但如今已有黛妹,不复再有他想,何况苏姑娘心中仍有武名扬,她的心病也非自己所能医治。想了想,这话怎好出口,也道:“这个也不须你多管。”到船前向着前舱道:“苏姑娘,我去了,你好自珍重。”说完这话,向回城的方向大步迈去。心中在想:“也不知这一别,何日还能再见?其实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刚至城门,忽然驰来十来骑,道上百姓慌不迭让道,乘者挥鞭驱赶,有闪得慢的立为马鞭抽个筋斗。少冲见武名扬赫然在列,便想质问他为何对苏姑娘不好,当下纵起轻功,追了上去。

那彪人马径入苏抚公署,署外围满了人,挨挤不开,有的大喊:“周大人受人陷害,请巡抚大人申冤做主。”少冲暗想:“莫非周顺昌大人被逮了么?”武名扬等人未着官服,但有锦衣厂的腰牌,署役便放他们进去。少冲跟在后面,混乱中署役也无暇细辨。进了署门,远远听见有人宣读诏书,道:“……周起元抚吴时,乾没帑金十余万,且与高攀龙等交好莫逆,诽谤朝廷,周顺昌身为吏部员外郎,不如实奏告,反就中穿针引线,罪实难恕,即日押解入京,付有司定罪,钦此!”

念旨那官身着紫袍,头戴翅翼乌纱帽,三绺长须,面皮微黑,不用问也知是苏抚毛一鹭。前面跪了一人,身穿松江缎子袍,方面大耳,鬓发如霜,正是休职在家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

周顺昌听罢圣旨,跪拜毕,缇骑拿出枷锁便要拿人。周顺昌面色不改,引颈就枷。正此时,堂外喊声大作,五六百个生员拥上来,跪求道:“周大人大贤大德,必受人诬陷,恳请毛大人爱惜忠良,上疏解救。”毛一鹭道:“诸生此举,是重桑梓而轻君臣之义了。”诸生齐声道:“生员们不轻君臣之义,倒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此话讽刺毛一鹭认魏忠贤为干爹,为虎作伥。又有两人上前拦住缇骑,不让上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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