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一鹭哪见过这等阵势,但知道二十年前苏州的一次民变,上至朝廷的税监,下至土豪劣绅皆被民众赶的赶,杀的杀。但若上疏,得罪了魏太监,免不得丢了这顶乌纱帽。左右为难,顿时额头汗下,言语支吾。僵持了半晌,忽听“镗”的一声,有人手掷锁链,亮出驾贴喝斥道:“东厂逮人,在驾帖在此,哪个敢来插嘴?”说话的正是武名扬。
语未已,署外拥入无数手执焚香的民众,本打算为周顺昌呼请免逮,正听见此话,便有五人上前欲看驾帖,被武名扬收了回去,便问武名扬道:“圣旨出自皇上,东厂乃敢出旨么?”这五人正是少冲在城西鱼肆见过的五个豪杰。武名扬做了这班厂卫之首,连毛一鹭也不敢顶自己半句,哪知这五个市井屠沽之辈竟向自己质问,十分恼怒,厉声道:“东厂不出旨,何处出旨?”
马杰道:“我道是天子命令,所以偕众前来,为周吏部请命,不意却出自东厂魏太监。”说着话,来的众市民纷纷鼓噪,有的道:“魏太监矫传圣旨,屈害忠良,他才是罪人。”“魏太监是朝廷逆贼,何人不知?你等替他拿人,真是狐假虎威。”“阉贼残害正人义士,天理难容。”又有数人喊打。几个打字出口,众皆将焚香掷去,一拥而上,纵横殴击。毕竟人多力量大,当场殴毙校尉数人,圣旨、驾帖被撕得粉碎。余众有的脱下号衣混入人群,有的负伤逾墙逃去。
武名扬见变乱突起,拔剑喝道:“谁敢造反,立杀无赦!”说话间已杀死两人。少冲喝道:“武名扬,你敢妄杀平民?”猱身而上,一掌击他面门。武名扬陡见少冲,吃了一惊,身子斜地倒纵而出,几个起落,跳过院墙而去。
少冲也是一惊,不知他用的什么古怪身法,竟能轻松避开自己这一掌。
颜佩韦高喝道:“毛一鹭是魏太监螟蛉,狐假虎威,坑害百姓,着实可恨,大伙儿揍他啊。”众人大叫“有理”,却见毛一鹭逃得不知去向,便奔内宅找寻。
少冲遂扶起周顺昌,道:“周大人,你快走。”周顺昌却走到案前,道:“谁与我磨墨?”少冲不知他磨墨何用,但还是找了一方端砚,倒些茶水于砚池中,再找到墨石,磨了起来。周顺昌呆了半晌,叹口气,拈起笔架上的鼠须栗尾笔,蘸饱了墨汁,取出一沓洛阳佳纸,挥毫写下十来封书子。
少冲见书子起首都是“吾弟”、“吾友”之类,有些不解。周顺昌写罢,对着众人道:“承各位父老乡亲瞧得起,顺昌铭感五内,但朝廷律法岂能违抗?烦诸位将书子送给我的亲友。”说罢作了一揖,径出署门,望北而去。众人以为他远出避祸,身上带有银两的都上前相赠。周顺昌也不推辞。待周顺昌去得远了,沈扬猛然叫道:“不好,周大人这是入京就狱。”众人这才大悟,想起他临走时说的“朝廷律法岂能违抗”,以他的秉性,决计不会潜逃,但此去岂非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杨念如道:“咱们快去追他回来。”马杰摇头道:“周大人意下已决,咱们劝他避祸,反陷他于不义。”众人听了,俱各叹息。有人道:“咱们吴中尽出好男子,二十年前岳之洋慷慨赴死,阉贼杀一个周大人,又有千千万万个好男子站出来。”众人听了此言,齐声叫好。
少冲心想:“原来二十年前苏州果然出了个大英雄,那兄妹俩江边拜祭的多半也是此人。”
众人又相约去烧苏杭织造李实的衙门,具本参周顺昌等人的便是他了。府县忙叫城门关了,院道各官出白牌安抚:“尔民暂且退散,待本院具题申救。”众人早已拥到织造衙门,李实侥幸不在,只有一个掌家在此催办缎匹,被众人乱拳打死,货物尽皆抛入河去,直闹到晚方散。
少冲问马杰五位豪杰道:“今日大闹公署,阉贼决不肯罢休,不知五位今后有何打算?”五人道:“照旧卖鱼喝酒,咱们都是烂命一条,豁出破头撞金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天下都是魏忠贤的,要逃也无处逃去,索性坐以待毙。”“咱们们出了这口恶气,若阉贼稍作收敛,这命也算值了。”少冲见他们视死如归,毫不畏惧,大为叹服。
分手后少冲径自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房内亮着灯光,但他敲了许久不见应门,隐觉不祥,鼓力推开,果然没有黛妹,但见枕被叠放整齐,帏帐高挂,她的衣装包裹已不见了,看来不似被人掳走。恰好店伴送来一封书简,说道:“那位姑娘已走了三个时辰,临走时叫小的把这封书简交给客官。”
少冲心中一紧,料知黛妹不辞而别,展开看时,见是:“少冲君:恕小妹不告而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人中龙凤,堪为良匹,望君惜之。若你我缘份未尽,当于七巧良宵,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前至西湖胜地,有缘再见;否则此信即成永诀。妹美黛子百拜谨缄。”
少冲看罢,心道:“黛妹,你多心了,难道还不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么?”问店伴美黛子去的方向,皆说不知,他胡乱追了一程,哪有美黛子的身影,也不知她现下去了何处,就算知道,以己之脚力不难追上,但她既以“缘份”二字诀别,追上去也是徒然。好在七七之期尚远,西湖虽大,但他旧时玩之已遍,湖湾亭台烂熟于胸,自信到时不难相见。打定主意,便回到姚家老店。
这一夜一会儿想着日间大闹公署的壮举,一会儿想着美黛子会去何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才合时雄鸡唱晓,便即收拾行装,取道杭州。
少冲走得口渴,路上也未遇到一个人家,便下马寻水。忽然听见阵阵兵器碰击之声传来,爬上一个高坡,见那边山坳里有六人打斗正酣。他一眼瞧见当中一个苍髯道士正是大仇人何太虚,顺手拾起一块卵石,一用劲捏为胤粉。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武当山掌门人大会上,何太虚身败名裂,真机子派人把他押回崆峒山囚禁,让人半路劫走,从此销声匿迹,下落不明。铲平帮喽罗、丐帮众弟子四处打探,几年来寻之不得,没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少冲握紧了拳头,心想这一回不能让贼道士跑了。
与何太虚相斗的是一粗壮汉子,认得是红拳门的章翠生,旁边章翠花夫妇则与两个浓眉大眼、形貌粗豪的汉子相斗。这两个汉子身手也是了得,但身上都斜挎着一个大包袱,甚是碍事,被范、章夫妇逼得左支右绌。章云龙抱臂站在一旁,眯缝着眼,看着这六人捉对厮杀。这时忽道:“翠生,你要让这位师伯得知,我红拳门虽是少林旁支,武功却并不比少林派正宗差,对了,这一拳跳步要远,腾空要高,搂手冲拳借右腿蹬地之力,力达拳面,才合‘跃步劈心拳’之要旨……”
他说这几句时,场中已过了好几个照面,跟着又道:“这一招插掌、冲掌不够顿挫有力,右掌上架,左拳平冲和马步落成不够协调一致……嗯,‘入地迎面打’揣拳手足未能到位……右盘肘击他前胸,封鼻拳反劈,右拳下栽,击他小腹……”他连珠炮似的连说三个招势,何太虚明明被他叫破,心有防备,哪知章翠生得父指点,这三招甚是连贯,应此未免失彼,顿觉小腹剧痛,他也趁章翠生转腰送肩之时,左掌按他肩头,“啪”的猛响,把章翠生打个趔趄。
章云龙见了,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还是老朽亲自动手吧。”章翠生知父手脚不便,多年不与人动手,生怕有失,便道:“爹,还是您掠阵吧。”何太虚道:“章大侠,你我都是陇中老乡,何必逼人太甚?”章云龙道:“你崆峒派太也目中无人,嘲笑少林正宗倒也罢了,连带骂上少林旁支,这不是该死么?崆峒派出了你这个不肖之徒,内挑武林仇杀,外结满洲鞑子,我红拳门门户虽小,但也懂得江湖大义。”何太虚哈哈一笑,道:“什么狗屁江湖大义,我看你是凯觎我的珍宝吧?何必拿江湖大义作幌子呢?”
章云龙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弃下葫芦,右腿屈膝,屈肘收腰,两势合成一拳,名为“蹲桩卧收拳”。少林拳套路甚多,章云龙虽以大红拳、小红拳为主,但他将朝阳拳、通臂拳、七星拳、青龙拳、炮拳、六合少林禅、罗汉十八手都杂糅进来,自创了一套“红拳四段”,于是在陇西老家开门收徒,自立门户。
何太虚见拳来得厉害,滑步斜身,掌击章云龙面门,两人一来一往,都使出看家本领狠斗。章云龙使至“砍手缠丝腿”时,右脚自右向左划弧,勾踢何太虚何太虚足踝,紧接着左腿挺膝,顶何太虚下腹,两招皆未中,猛然右腿向前铲踢,这一踢要迅疾连贯,脚尖内和,力达外缘,拳中夹腿,腿法乃少林拳特有。何太虚果然不及相避,忙用右手指往他小腿上一点,这正是他崆峒派的“破阳指”绝技。练此功夫,须以蜈蚣等物配成药泥,每日拿十指插泥三个时辰。何太虚苦练而成,指头穿砖破石,甚是厉害,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章云龙顿觉小腿剧痛,这一腿便没挺直,软垂了下去。何太虚趁他下盘不稳,一个扫堂腿踢出。旁边章翠生见事不妙,忙使一招“抡劈击裆拳”,何太虚见拳击裆打来,正是自己的空当,急忙一招“护裆捶”,扫堂变成了弓步。章云龙方才趁机跃出圈外。
这边范章夫妇眼见己方失利,加紧了攻势,范鹏使双节棍,章翠花则使家传的“红拳四段”。只听范彬叫声“着”,双节棍扫中那汉子。那汉子不能站立,摔倒在地。范鹏双节棍回撩他顶门,欲结果了他性命。另一名大汉见状抽刀来格,不防被章翠花一记挺髋展体的后蹬腿踢中琵琶骨,身子向前猛冲撞地,顿时鼻血长流。
何太虚见二人不济,大步上前抢夺包裹,却被章云龙父子夹攻缠住。忽在此时,另一边高坡上奔下一人,一剑刺进圈来。何太虚见是师兄梁太清,叫道:“师兄救我!”
原来梁太清自逃出东厂锦衣卫的追捕,半途中见到何太虚的行迹,他这位师弟的掌门之位虽被免,但念在同门之谊上,还是追来查看。奔到此处,恰逢何太虚遭红拳门围攻。他举剑援手,一边道:“二位也是老江湖了,如何厚着脸皮围攻我师弟一人?”
章云龙还了几拳,道:“你背后偷袭,又算什么英雄好汉?”章翠花认得他是崆峒派的现任掌门,想挤兑他不插手此事,便道:“姓何的乃武林公敌,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我看道长还是大义灭亲的好。崆峒派本已臭名远扬,你若袒护同门,闲话传了出去,崆峒派更是臭上加臭,臭不可闻。”
哪知梁太清被她激起了牛脾气,道:“贫道为什么要听你的?”他攻向章云龙的长剑连抖,逼得章云龙连连倒退。崆峒派幻真剑法由西山道人所创,当真招招精妙。章云龙又腿皆已不便,一不留神左臂划出一条长口子。章翠花救父心切,急步而上,右腿屈膝上提,右腿向前弹踢,右掌以掌心拍击右腿背,右拳收物腰间,半空中如鹤飞而至,踢梁太清后脑勺。
梁太清听得风响,情知不妙,急忙缩头。哪知章翠花前招未去,后招继至,左脚着地,挺膝直立,转身两掌侧平举,正击中他后肩。女子力气毕竟有限,梁太清冲出几步,又站稳了脚跟。忽听范鹏叫道:“何太虚跑了!”众人转头看时,何太虚与两个汉子已在十丈之外。原来三人趁场中变故,章翠生等人目光都在梁太清身上时溜走。
章云龙当先追去,章翠生、范鹏、张翠花也弃了梁太清来赶何太虚。
少冲回头取了包裹,望定八人去的方向,一路追踪上来。他轻功远在诸人之上,哪知这一带路径错综复杂,绕来绕去,竟是跟丢了。眼见山重水复,连回路也找不到了,心中甚是着急。见陌上有个桑农正在采桑,便上前打个问讯问路。那桑农道:“小二哥是外乡人吧?这里叫做‘九曲十八湾”,近日太湖里不安宁,天天有人丧命,小二哥介末勿要乱走。”他说的是吴地方言,少冲生长在江南,听了格外亲切,谢了他的好意。
按:曹逢春,后改名柳敬亭,人称柳麻子。据张岱《柳敬亭说书》载:“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