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是足够波澜不惊的,至少在张望面前什么情绪都没有流露过,像农村夜间的喘息,连梦境都是平和的,无非农作物生长的声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声音多么轰烈,在他心里訇訇响着,带着至少几代人对天空的向往,带着整个童年的想象。它不是不被人提及就不算作一种伟大的,只是要怎么形容这般伟大呢?割麦子的时候都是无声的,至少镰刀不会发出机器的噪音。
没有吃完的煎饼,没有拧开于是终被没收的矿泉水,都在证明徐阳不是平静的。他不止一次问张望时间,他又怎会不知道呢?他只是不敢确认,哪怕外面的夜色攀上来,扣着透明的玻璃,抱着,吻住,哪怕玻璃也因此而成为夜的模样,他还是不敢确定,以为是自己的梦,他梦过的!何止在小时候呢。
排队检票的时候,他只顾着和张望说话,他怕再不开口就会紧张到发出声音来,“啊,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反而成真了呢?”他在心里呐喊。
真的没有人听见他的心声吗?
张望和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两人在长长的甬道里走着,其实几步路就到门口的,竟不知用了几辈子的时光。
两人由着空姐欢迎的声音进到机舱里,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是什么行李都想放到上方搁起来,最终又全都握在手里的,甚至怕冷连外套也拿着,和自己挤着同一个位子,不知哪去的同情心。
张望将东西搁置在小桌子上,又把遮光板拉开,目光已经溜到茫茫的外界了,又终于被空姐的声音拉回来。
“先生,请拉下遮光板。”“先生,请收起桌子。”
张望不懂,以为是违规的,其实是为着乘客的安全着想,毕竟好意总要带些锋芒。张望当时可是想不到,初次经历未知事物时的尴尬心理他当然有,甚至已经传染到徐阳,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飞机从跑道上启动了,请手机关机或者开启飞行模式的提示音响着,是张望和徐阳都不会太过在意的事情,他们的全部心情已经投入到身体的变化中去了,实际上依然是一种心情。
不断放空的大脑,越来越能被察觉到的惯性,在飞机抬起头颅的瞬间达到顶峰:起飞了。
属于地面上的事物在那扇被允许拉开遮光板的窗户外面越来越小,灯光却是一如既往的亮,——不愧是进步的文明,但它却也只是亮着,一如被雨水淋湿的路灯,或者是流过泪的眼睛。
张望可以想象的飞机外面,是无穷无尽的黑,比他候机时所能见到的更加深邃,也更真切。他从来没有对此有过具体的愿望,那个抬头可以看见的天空,他所能给予的想象都留给漂浮不定的云,和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或是那悬在头顶的月,清澈的,柔和的皎皎明月。他很少幻想过天空本身,甚至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望不见的地方,竟也驻足脚下,虽然这里没有他听说过的神仙,以及消失不见的亲人。
“拍了没,”徐阳先从虚幻的想象中退出来,只是或许余韵未消,他竟妄想留存住此刻的感受,非要张望也胆大妄为一番,“这景色你不拍吗?”他提醒张望为美景做记录,字字都在暗示他心中正泛起的波澜,希望张望感同身受,其实不然。
“你拍吧,”张望回应着,越是到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反而越想退却,“我手机不行,拍不好看。”他比划着手里的手机,想要说明它已经不是最新款,语气竟成为抱怨,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徐阳将相机打开,在无数的功能中仅仅只是调过滤镜,便也如资深摄影师般对着窗口拍起来。窗户才是真正的桥梁,沟通着现实和想象,帮着地上的人仰望,帮着天上的人低头,换个方向思量。
在同样的技术下,能够决定相片质量的从来都是设备的质量,张望因此更不愿意将手机拿出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你拍就好了,”他对着徐阳说,“到时候发我一份,我给你配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