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进来一个副将模样的武官,与王爷耳语片刻。
老贼颔首,假意遗憾转脸向我道:“小丫头,昨天说的晚了,刚刚王军已大破权灵奘。不如我们一道过去,亲眼看看你所说的屏风。”
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进鸣哀塔。想到血流成河的场面,我心中不免一滞,不过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同王爷一道,我可以亲自确认岛雅和无名的安危;如果她们有幸活着,也许还有直接和王爷谈判的机会。
再次坐上王爷的马车,岛罕骑马紧随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还未深入雨林,便有俯面倒地的黑袍女孩,路上随处可见残肢断臂。我佯装镇定,不忍地移开目光。
这一切都被王爷收入眼中。他离得更近了些,轻轻摩挲我的小指,软言道:“若是怕,咱们立刻调头回去。屏风我只当玩笑话,你真喜欢,我差人送来就好。”
我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老者。此刻若是有第三方视角,他的每一丝皱纹一定都真挚无比。
一位权倾朝野、平易近人、善良宽容、只需要一点点青春倾注的睿智老人,会有什么害人的念头呢?
倒是我更像一个坏人,利用他的权势和善意,想救下同样处心积虑的邪恶巫女。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如此尊荣与伪善,抑或后者才是孕育前者的温床?
我抽出手,重新冷静下来。现在不仅是我和许绍的命运,全城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我和面前这个老人的一念之间了。
人对极度悲惨的经历一定有难以想象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事到如今,我已记不得怎样进入鸣哀塔,又怎样一路爬到塔顶。若是用尽全力去回忆那个片段,眼前只有一层叠着一层的黑灰长袍,她们没有面容,甚至没有躯体。只是一件件衣服,代表着所有莫名出生又莫名消亡的渺小存在。
如果只站在塔顶,几乎可以相信一切都没发生过。屏风和布帘安然坚守岗位,似乎自我离开就没人再动过。王爷、我、岛罕和两个侍卫站在屏风前,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太逼真了。”一个侍卫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我家就在祭祀广场后面,从小在这里长大。你看那铜柱上的纹饰,还有这一块撞击的凹痕。旁边摆摊的阿婆,不是天天出摊的。甚至摊位上的小玩意……没有在俞元生活过十年以上的人,不可能观察的这么仔细。”
“除了大水。”岛罕冷眼旁观。
“对,除了大水。这个广场比旁边地势略高,台阶上就更不必说。我被王府选中那年连续暴雨,这里连水都没有积过。画面上滔天大浪,积水成河,怎么可能嘛。”侍卫摇摇头。
王爷沉默好久,似是问我又似是问布帘里面的人:“这是何时画的?”
我没有回答,和王爷一起望向被布帘挡得严严实实的里间。
“王爷大业既成,又何必在意一副画,胡乱拼凑而已。”小女儿般的娇声响起。
是正使!她还活着!
“多年不见王妹,见上一面的交情总还有的吧。”王爷沉声回答。
“祖母走的时候说了,有些人,此生不必再见。”原来娇柔的音色也可以如此决绝。
“岛雅,你在我心中不是权灵奘的正使,不是为了一群贼女背叛皇兄的敌人,你一直是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我的小妹妹。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可以保护你了……”
“嘻嘻……”里间传来的笑声尖利而悲凉:“我是祖母认定的继承人,就算王权大印也是唾手可得,从来只有我可怜你的份儿,什么时候需要你来保护啦?”
“闭嘴!一介女流,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老者青筋暴起。
“处心积虑多年,不过一个被挤出晋城的王爷,跑到俞元狐假虎威,是有多大的瘾啊?果然小时候缺什么,长大了就拼命补什么。越补越缺,越缺越补……他们说的没错啊,哈哈哈哈……”
岛雅的嘲讽像是被无限制调高音量,笼罩整座鸣哀塔上空,振聋发聩,每个人都不得不捂紧耳朵。只有王爷怒目圆睁,呆呆站在刺耳的笑声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不许再提!你不许再提!!”老者用尽浑身力气咆哮道,爆发出与他的衰老身体完全不相称的怒气和力量。在岛雅面前,他不会假装,也不能再掩饰下去。他痛,痛到抓心挠肝,痛到踩在如此多人的尸体上,还是无法疗愈陈年的刺伤。
因为那伤口直通五脏六腑,踩在最柔软的一块心房。
“可我还没说够呢。”岛雅娇声道:“你呀,这么多年还没长大。糟蹋过多少十几岁的小姑娘,昨晚又杀了更多个。可是啊不管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你身边的那个,从来没有人真正属于过你呀。”
“你闭嘴!!”老者破音哑然。
“你越想让她们倾倒在权势之下,她们眼里就越只有权力。没有人属于你,没有人在意你,没有人爱你。”
“我杀了你!!!”
老者陡然拔剑冲进去,两个侍卫紧随其后。只几秒钟的功夫,里面归于一片寂静。
我呆在当场,反应过来的时候还紧紧攥着岛罕的手。我们对视一眼,赶紧掀开厚重的布帘。
塔顶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透亮了,原本昏暗的里间一片阳光明媚。太阳高悬在头顶,林子里雾气散了。偶尔有鸟在叫,另一只应和了,扑棱棱一起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