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年少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如今却是越来越为自己悲凉。
平阳纵着马,跑得越来越快,缰绳也越握越紧,但手中的痛感没有拉回她的理智,直到身边多了另一个疾驰的影子。
卫青驾着马,竟是追了上来,且控制着马速开始稍慢她一些但不至于被甩掉。
“公主,前面有泥沼,并不好疾驰。”
平阳没有反应。
卫青越说声音越大,但对方依旧没有听见。他心一横,拍上马鞭,身体前卧,纵马反超并一跃拦到公主前面,平阳被他的行为一惊,赶紧勒马。
迅速下马的人跪在黑马蹄边,叩首。
“奴婢该死。”
平阳缓了半晌后才看清前面明显变化的土壤,她复仔细瞧了瞧还叩在地上的卫青,少年不算宽大的肩背在不合适的粗衣麻布里显得更加瘦弱,但平阳清楚能飞身下马的人有着怎样的力量,欣赏慢慢取代了她其他的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青。”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那个不被实际认可的姓氏。听对方没有说姓,平阳也就明白他是不被认可的私生子,只是觉得这名有些耳熟。
“抬起头来。”
平阳仔细打量:“卫子夫是?”
“回公主,卫子夫是奴婢的姐姐。”
“那就是卫青了,你们一家都生得不错。”平阳不甚在意地随口肯定,殊不知这在卫青心里坠出多少涟漪。
“有姓有名,才方便称呼。”说罢,平阳微微抬首示意另一个方向:“带本宫去那边走走。”
“诺。”
卫青起身拽过缰绳,牵着黑马缓步走在野地,两人刚刚策马,不知不觉竟然跑到了城外。三月正是播种的季节,平阳望去远处不断劳作的农民,思绪飘忽。
“民间婚嫁是否讲究门当户对?”
“回公主,奴婢不知。”
闻言,平阳也是笑了一下自己:“也是,你才多大,哪里懂得了这些。”
“那你觉得,本宫与平阳侯如何?恕你无罪。”
“公主与侯爷很是登对。”卫青不带一丝谄媚。
平阳却露出苦笑,这一刻好像不再是大汉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一个伤心的女儿家:“宫廷皇家,婚事亦不由我。”
她曾经想象过自己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才,他或通政务,或晓军事,总该是个能人,但曹时的平平无奇总是带她回到略微骨感的现实,初代平阳侯曹参的勇武谋略仿佛并没有得到传承,于是她不再求曹时做出一番更大的伟业,只求二人相敬如宾,聊此余生。
这是平阳允许自己的唯一妥协。
“或许先帝与太后,是真的觉得别人配不上公主。”
许是不忍公主难过,卫青尝试着安慰。
平阳下垂的视线正好扫到他的侧颜,只见他很是认真,甚至有些单纯,她突然有些好笑地问他:“难道本公主自己找的郎君就不会优秀了?”
“不,不是!”他到底年纪尚小,听见公主半真半假的逗弄就有些慌了神,忘了礼仪支吾半天,又把脸憋得越来越红。瞧他这幅样子,平阳侧过头抵住唇角,卫青也在她的轻笑声中慢慢冷静。
“奴婢——”
平阳摇头,示意他不必请罪。这次她再看向远处,合眼沐浴着草长莺飞的三月暖风,温和阳光。
“以后,你就来本宫身边做个骑奴吧。”
“……诺。”
——
傍晚。
卫青雀跃着步子往二姐的住所走去。月前,卫少儿生了个男孩儿,虽是早产,但也没差太久,卫青和长兄抱着去医馆看了一番,也是说没有大碍。
此时民间取名多有祛疾消灾,平安顺遂之意,卫少儿便也给他取了个类似的名字:去病,至于姓什么却始终没有定论。
这也无妨,并不能阻挡全家对这个新诞生的小家伙满眼喜爱。除了作为母亲的少儿,最喜欢他的莫过于身为二舅舅的卫青。突然做了长辈带来的责任感也好,因为外甥而多了几分的归属感也罢,单纯对这个讨喜幼儿的偏爱感也是,卫青的情感深厚着实让一家人吃惊了好一阵。卫媪就笑过他,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他儿子呢。
卫长姐倒是不太理解地问过两次,为何不让这个孩子姓卫呢?卫少儿只说再等等。
她并不想让她的孩子陪她一起落到奴籍,但少儿也没有再指望霍仲孺回来,她有计划,想节衣缩食咬咬牙攒下银钱,找人将去病落在平民户上,但成功的希望仍有些渺茫。
卫青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少儿与一男子的争吵,还夹杂着去病的啼哭,他毫不犹豫破门而入。
“霍仲孺!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少儿哄着怀中还在哭的孩子,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面前的男子瞅着襁褓的眼神也略带心疼,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是我的种,我带我儿子走怎么了?”
“这也是我儿子!”
“二姐。”
卫青插声进去,顶着男人奇怪打量的目光从少儿手中接过去病,他无视了霍仲孺伸出的手,旁若无人地拍了拍。卫少儿像是抓住稻草,抹了下眼角:“青弟,你帮二姐照看一下去病。”
霍仲孺一看要把孩子抱走,瞬间想要追去,结果被卫少儿挡了路,又被另一个完全无视了过去。
进到里屋,卫青将去病轻放在榻上,身后人的争吵就与一大一小无关了。还不算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上襁褓的侧方,他学着记忆中二姐的样子,有些难以启齿地小声哄道:“去病乖,舅舅在这里,不哭了啊,乖——”
婴儿不安的手抓上舅舅的手指,渐渐止了哭声,只红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向长辈,虽然他的二舅也没比他大多少。
他顺着姿势,轻轻握住去病的小拳头,带着温柔笑意慢慢俯身凑近:“我们去病是不是最厉害的男儿郎啊?”
小孩儿咯咯地笑了。
哄笑了去病,卫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木马,看着外甥明显亮了的眼睛,他哑然失笑,这是他趁着闲暇亲手给去病雕了半个月的小玩意儿。
“我都说了!他是我的儿子,就是我娶妻也依旧会好好对他,也让我的妻子好生待他。”
霍仲孺的声音穿透木板,进了卫青的耳朵,使他正拿着木马的手明显一颤。
“这样,他跟着我,落我的户,他不仅会是平民,我以后也会给他安排个好的差事,最起码也能当个小吏。”
卫少儿果然没了声音。
霍仲孺见对方动摇,觉得苦口婆心终于有了效果,他一鼓作气,正打算乘胜追击,没成想,右边却炸出砰得一声。
“滚。”
这是料峭春寒也不抵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