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伏慕云对小白说道，“雨水落入汪洋，发出铿锵之声，最终又被淹没成虚无。”

小白微怔，继续闷头前行，跨越脚下的湍流，战胜大地的引力，在向上攀行了不知多久后，他们终于再次来到了阿特曼的身边。

就像上次一样，阿特曼之影不再行走，那双晦涩无明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不知这泡影中究竟有几分神智。

伏慕云和小白站在山崖边，定定地看着眼前那波涛汹涌的大海。

玄黑的浪潮于虚无之中咆哮，其深邃幽暗令人头晕目眩，小白看着这片海便感到自己的精神终于在张弛之间抵达了极限，她站在岸边，自己的肉体却涌现出一种想要一跃而下、坠于海中的冲动，就仿佛那缥缈不定的灵魂也在被这黑暗吸引，要落入那虚无的怀抱。

这是……虚海？

不，虚海绝没有这般愤怒。

虚海是平静的、静止的海洋，上一次他们看到如此愤怒的大海还是三万年前到四万年前，那时毁灭的余波尚未落尽，大海终日咆哮。

可是……那昔年愤怒的大海也就是日后的虚海，它如今的模样就好似当年。

这半颗果实坠入虚海之中，虚海显化于其中的模样，便是眼前吗？

或许，或许——

如若在此刻顺着本能一跃而下，就可以和过去的四万年一样，和鱼儿一起在大海上无边无际地漂流，就算时刻想要睡觉也没关系，在过去的四万年里，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少女几乎是痴迷地凝望着这吞噬人心的大海。

不过，也仅仅只是近乎，只是凝望。

“……会淹死吧。”她轻声说道。

“可能会。”伏慕云说道，“我不确定，但是无论会不会被淹死——”

他和小白一同凝望着前方。

——那都是他们所要前进的方向。

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阻断了前路，但他们胸中怦怦跳动的心脏皆有所感，他们所要寻找的事物，就在这片汪洋的尽头。

虽然直接跳下去可能会被淹死，但是如若实在找不到其他方法，大概也只能试着凭借心中的【觉悟】奋力一搏了。

而目前能想到的渡海的方法只有三种，要么游过去，要么飞过去，要么坐船飘过去。

眼下，飞是飞不起来，他们尚未长出羽翼，而坐船……似乎找到“菩提树”的目的就是为了造一艘船，他们没找到菩提，所以没有船，那么，就只剩下游过去。

好像其实也就是跳下去。

凝望着那深邃的大海，伏慕云在雨中平静地调整着呼吸，体表的鳞片微微起伏，亦如呼吸。

他是鱼。

就算变成了人样，他的本质也是鱼。

他唯一跳下去不被淹死的可能性就在于此。

浪潮拍打着山崖，每一声激起的铮鸣都令人心颤，旅人们身在崖边，那脆弱的肉体凡胎仿佛也要被这激浪之声拍碎，伏慕云紧紧凝望着大海，这时，小白皱着眉头，忽而发问：“慕云，刚才你听到的声音，确定没有描述错吗？”

——雨水砸落海中，粉身碎骨，没入虚无。

抛却修饰性的措辞，伏慕云所说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伏慕云怔然，旋即闭上了眼眸。

他再度聆听海声，那大浪潮声如他之前所说，除了更加清晰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他听到的没错，描述的也没错，可是——

眼前波涛汹涌的大海，可他听到的……看上去不太一样。

亦或者说，他们所看到的，可能，并非是他们一开始认为的虚海。

“虚海是死去的海洋。”伏慕云轻声说道，“一切事物落入其中，都要没入沉默的虚无，就连毁灭的天灾砸进海面，所能发出的也不过是自己破碎的声响，最终，仍要被虚海淹没。”

其实就跟方才的路面一样。

雨水坠于山路，在地上汇聚成溪流，如若不亲自踏入，便不知那溪流深浅，看上去好似从天垂落的滔滔江流。

然而亲自踏入，却发现水深不过脚踝，脚下是坚实的大地，水不过是浮于大地之上的尘埃，终究要被大地本身吞没。

眼前，那波涛汹涌的大海……

“那不是大海。”小白呢喃道，“只是雨而已……大量的雨水落在虚海之上，无法惊扰虚海本身，在被吞没之前就已然粉身碎骨，那粉身碎骨的模样……就是这片海。”

如若他们视线足够好，在惊鸿一瞥之间，或许能看到大海翻涌之时，偶尔浮现出的海下之海，那大海一定平静如镜，漠视着镜上大珠小珠。

正是这“镜”的存在本身让伏慕云和小白错将这雨海错认为虚海，雨水本身没有那夺人心魄的魅力，真正的虚海就在波涛之下。

海水翻涌之间，自然也倒映出了镜的模样。

他们凝望着大海，痴迷于如此动人的美。

心中的禅心砰砰直跳，仿佛与他们一同着迷于这美。

忽而——

凝望着大海的僧侣，朝着大海向前一步。

那道身影是如此决绝而迅速，冲向大海的背影之中仿佛有一颗满怀觉悟的心，就算是本就虚无的泡影，也不禁让人担忧其就要被淹没于大海之中。

下意识地，伏慕云朝着那背影伸出手，手触虚无，如同水中捞月，一无所获。

啪嗒。

轻微的声响，就好似一滴水砸入镜中，粉身碎骨，迸溅而出。

那腾飞的海浪，终究是触及到伏慕云伸出的指尖。

此浪非虚海，只是雨水，然而雨水透光，虚海如镜，镜中有雨水，水中有虚海。

失去神圣的凡物妄想着自己能同以往一般在虚海中畅通无阻，对大海缺乏最根本的敬畏，可他未曾理解，那虚无的大海，对他这样的凡物而言是多么恐怖的事物。

那是毁灭的沉淀，万象的止息，唯有【天人】能够完全挣脱的枷锁，对任何凡物而言……都是无可阻挡的破灭。

——人的死亡，有几步？

在这一刻前伏慕云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可在这一刻，他知晓，他见证。

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