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道。

堕落凡尘的天人沿着逆生树攀登而上，重新登顶，回到天国的过程。

用更简略的话来说，就是【复返先天】的过程。

重新拾起那先天便有的神圣，一点一点地回到最初的模样，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不过——这样的解释，其实并不能完全适用于“现实”。

没有什么先天，没有什么神圣。

绝大部分的凡人，终其一生，最接近天人的时光，也不过是母胎十月。

他们没有什么需要“复返”的“先天”，自出生就是凡人，从母亲的子宫里坠落，从未接近天国。

或许在那被掩埋的厚重历史中，一切人与文明的先祖真的是堕落的天人；或许天人的堕落与复返单纯是一个完全唯心的、虚空的概念；或许真的，每一个凡人真的都是堕落之天人，只是这件事发生在凡人无法触及的层面，以至于无人得知……

总之——凡人的天人道，就是如此飘渺、如此虚幻的事物，如若没有堪比一百零八万份禅心流转的觉悟，没有被他人视为疯癫的【偏执】，便与这虚妄的道路无缘。

然而——

对于鱼而言，天人道绝无虚妄，天人道有迹可循。

因为它真的有先天，真的有神圣。

几乎所有的天人行者皆是在迷蒙雾霭中循着心中的方向攀登，而名为伏慕云的鱼从一开始就知晓山在何方，看得见峰顶。

天人有道亦有力，昔年青玄大鱼好似飞翔的模样便是其道的显化，而那庞然之躯中蕴含的自然是与道相媲的宏伟大力。

这条鱼遨游虚空万有，无论是大海还是天穹皆可去得。

在坠落的那一刻，伏慕云闭上了眼睛，因为凡物的眼眸在虚海之中毫无意义，就连这肉身也是冗余之物。

在之前的死亡中，伏慕云切实感受到了肉体、灵魂、心灵。

在这个世界上，信息拥有力量，伏慕云初次读取到了自己心灵的信息，就好似从未见过自己长什么模样的人，第一次遇见了镜子。

许多事情变得不同。

他的意识沉入心中，觉悟于心中奔腾，他看到了那波涛汹涌的大海。

这片海是他的觉悟，是他心灵的轮廓，是他心中的【相】，是他的内心世界。

而心中有【我】。

自无边无际的玄色大海深处，有一轮比大海更加深邃广阔的阴影正在其中游动，而当伏慕云注视着大海，注视着【镜】，镜中，便倒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浪花四溅，玄色的大鱼跃出海面，他与我两两相望，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终于——”那道身影从虚无中说道，“你准备再度飞翔，再度——见到我了吗？”

那身影，就是大鱼腾飞而起的模样。

“我早已做好准备，但不是现在。”伏慕云说道，“因为虚海的枷锁，我暂时飞不起来，只能用那透明的羽翼权且一试。”

“是吗？”她不置可否，轻轻一笑，“那就等到你愿意挣脱这枷锁的时候。”

她不再言语，却并未消失，因为她就是他，永远同在。

他仰起头来，看那大海之上青色的天穹，鱼儿也跟着抬起脑袋，漆黑近赤的眼眸中燃烧着瀚海的觉悟。

他们——他渴望着飞翔。

所有的力量，都只是为了飞翔而生。

“呜——”

鲸歌长鸣，大浪四起，大鱼沉入水中，又在掀起千万里的浪涛中向着天空一跃而起——

它是鱼，不是鸟，没有翅膀，不会飞，因此只能拼尽全力地让自己在水里游得更快，潜得越深，跃得越高，如此，方能更加接近天空。

鱼儿那线条优美又厚重无比的鳞片正是为此而生。

在鱼儿潜入海中之时，伏慕云也潜入海中。

在大鱼跃向天空之时，伏慕云也跃向空中。

肉体在崩解，灵魂在断裂，那大鱼遨游四海的气魄与觉悟绝非凡物之躯能够承受，绝大部分天人行者的境界停滞都是因为觉悟的增长难以够到下一个境界，当前桥梁的强度已经足够，最本质的心灵层次、觉悟之力不够，别说造不出更好的桥，就算造出来也毫无意义，反倒会把不够坚固的地基压垮，而伏慕云与之完全相反——那奔涌而出的伟力一股脑地没入了过于渺小脆弱的桥梁之中，而桥梁另一头的肉身同样不堪重负，这件事荒诞得就好像把大象塞进冰箱里。

那冰箱看上去支离破碎，根本不像是冰箱，反倒像是把冰箱拆下来套在了大象身上，可偏偏在这种情况下，这冰箱竟然还在顽强地运作。

不断趋近死亡的肉体恒常久住，早该被碾成粉末的灵魂时刻崭新，伏慕云的血肉于水中破裂，而这些破裂之下，显露而出的却并非血肉白骨，而生如海水一般的玄黑。

那玄黑如水亦如血，朝着伏慕云的全身蔓延而去，他满身都是海水，满身都是玄色，满身都是……漆黑近红的鳞。

这些鳞自动排列成最适宜劈波斩浪的流线形态，从伏慕云破碎的肉体内生长而出，又编织成甲，与昔日伏慕云之战袍样式相仿的鳞甲再度出现。

就算是这些鳞片，也无法完全阻挡大海的侵袭，它们甫一出现便布满裂纹，然而从伏慕云体内流出的玄水仿佛源源不断，破碎的鳞被不断修复，彻底破碎的便被替换成新鳞。

小白的注视令他恒常久住，可这不够，凡人的身躯再怎样修补也无法在大海之中游动，顶多变成一块沉底又不会碎的石头，他需要能让他在虚海的海上之海中遨游的事物。

他需要，于是鳞便出现。

所有自破碎灵魂中涌来的觉悟之力在现实中呈现出【玄】的姿态，这些玄化作了鳞片，化作了甲胄，此刻的伏慕云便如同飞梭在深海中遨游，而一道从不眨眼的视线亦是紧随其后，虽然他已经在海中游过了远超常人视野极限的距离，那道视线却始终存在。

不知何时，四周的海水呈现出一抹荧蓝，鱼儿从海中抬起眼眸，看到了那高挂于天的圆圆新月。

鱼从海中一跃而起，自四溅的水花之中，它看到了，那漂流于镜水之上的叶子。

亦是听到了，那隐隐约约传入心头的歌声。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

“应观法界性，一切——咦？”

高歌的女声愣了一下，船上的人迟疑了一秒，对着上空抬起了脑袋。

那一刻，伏慕云亦是看到了，那双虚无而空洞的眼眸。

……盲人？

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旋即两眼一黑，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鱼儿于巨大的月色下悬空了半秒，下一刻，便是苦于重力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