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再度醒来时，是一样的夜色。

把某人从身上轻轻挪下来，坐起身子，便能看到前方那过于明亮圆满的月色。

海上明月共潮生，碧波潮水推动着小舟驶过茫茫江海，前路无际，月色长明。

印象里的月光似乎该是莹白色，和小白眼睛的颜色差不多，只是更加偏黄，可眼前的月光却是莹白偏蓝，明月的轮廓散发着些许荧蓝，这让这月亮少了些许现实感，更增添梦幻。

明月就在海平面的尽头，占据了伏慕云全部的视野，比起身后被乌云笼罩、处于雷霆暴雨之中的月亮，这明月有些过于接近了，它上升的模样令伏慕云莫名联想起坠落——或许只有星辰坠入人间之时，它才会如此接近。

这让伏慕云又产生一种错觉：他们所行的方向，不是大海的尽头，而是月亮之上。

他们正在驶入明月。

四面静谧，暴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船上的少女似乎是跳舞跳累了，又坐到船头，对着前方不知在做些什么。

阿特曼换了个地方禅定。

伏慕云仍觉得有点困。

之前虽然平安渡过了大海，可是身体还是支离破碎，布满裂纹，经过这一觉他的身体虽然变得完好如初，只是疲倦仍从肉体的深处甚至心灵深处袭来，经过了那样漫长而艰辛的跋涉，一次睡眠或许完全不够。

只是——

盯着睡着的小白看了会儿，又盯着前面的月亮。

感受着清风、海波、月色，与小白的呼吸声。

他觉得现在睡着，多少有些浪费。

他们在叶中摇摇晃晃，他们在夜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伏慕云感到自己对【美】的认知似乎是变得更为宽泛了，或许以往不觉得有那么美的东西，他现在会觉得很美。

比如此情此景。

放在过去的四万年，或许他会觉得美，引起他一刻的兴趣，而后便移开目光，继续关注那看了一万年也没看腻的太阳。

现在，就算太阳也在，他还是会选择多看看这月亮。

不光是月亮，还有大海，夜色，船头的少女，禅定的阿特曼，睡着的小白。

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他不会去思考这份变化是为何而起，是好是坏，只是在冥冥的心灵深处，他却已然明白——是因为时间。

这份时光是如此来之不易，难能可贵。

地狱里的安宁可能会在下一刻倾覆，也可能会是明天，无论如何，都不会长久，这短暂的时光便赋予了事物超常的美感，这是没有时间的天人无法感知到的。

就在如此静谧美好的时光中——小白翻了个身，头一下子磕到伏慕云的指节，她捂住脑袋睁开了眼睛。

白泽凝望着月色，一开始没什么表情，甚至略带愉快，可到最后，却浮现出了些许轻微的……困惑。

“这个圆圆的月亮还有地下的海面，怎么会让我联想起……另一种天体？”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她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按理说天体得有一大半都是圆的，这是天体之间的共性，她没道理看着这种共性就想到别的天体。

而小白在说话的同时，自己的心也自然发出疑问，船头的少女回过头来，空洞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过来。

明明眼眸灰白，小白和伏慕云却感受到了类似目光的事物。

“消化——”她的心声在两人心中传递，未曾回答小白的呢喃，首先问道，“还好吗？”

伏慕云花了一秒钟理清仍有迷蒙的思绪，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吃叶子的事情。

“它在我体内好像就化成了纯粹的能量……这真的会消化不良吗？”伏慕云问道。

“这世上一切力皆由心生，换句话说，你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偏离物质的事物都蕴含着他人的心意，无论这心意是好意还是恶意，皆是他人的烙印。”她说，“七叶之果如此，这片树叶更是如此，若是食用了太多他人之心且觉悟不足，便有可能迷失自我，成为又一个他人。”

“用更简单的话来说……”她想了想，说道，“就是看书看得入了魔，太相信书里的文字，将其奉为圭臬，而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七叶之果也会吗……”小白有些惊讶，“可是行者们都吃这个，他们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会。”她心声平静，“但是，正如你所说，他们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禅心呢？禅心也算吗？”伏慕云又问道。

“当然。”她说，“天人行者皆是坦荡无拘又傲慢无比，对自身大道坚信至极，因而会有意无意地扩散自己的大道，张扬自己的心意，好让众生皆能觉其道，悟其明，一颗禅心高照寰宇，他们的禅心便是道的移涌。”

伏慕云和小白面面相觑——说起来他们吃下阿特曼禅心时就陷入了阿特曼的梦，若不是梦里的七叶让他们醒来，他们搞不好就要迷失其中。

看来天人传道的本能、对他人诉说自己姓名的倾向、还有眼前之人所说的吃叶子吃果子的事情，本质上都是相通的。

“所以——这枚叶子中的心意又是何物呢？”伏慕云最后问道，“我自己从中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可能是没有察觉。”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她反问。

伏慕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算是愉快，感到有些清净安宁。”

“这就是叶子里的心意了。”少女撑着叶子坐下来，仰起头来，虚无地凝望着月色，“它让人无忧无虑，仿佛身在最初的净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名为极乐。你之前既然问叶子能不能吃它，那么对你来说，叶子便需要名字——你可以叫它极乐。”

伏慕云想了想，然后低下头对叶子说：“你好，极乐，我是伏慕云，我旁边的人是小白，感谢你能载我们一程。”

小白朝叶子招了招手。

极乐之叶飘荡江海之中，轻轻摇曳。

“你呢？”小白问道，“你叫什么？”

“摩耶。”摩耶说道，“如你们所见，我和这枚叶子一起漂流，要为了寻找一棵树而去往远方，看你们与我似乎暂时同路，便载你们一程。”

“暂时？”

“你们不止要去寻找一棵树，不是吗？”摩耶说，“若非如此，你们也不会遇见我——在这条遇不见七叶树的路上，只有我会与你们同行。而在寻找一棵树的故事结束后，你们的路不同，我的路也不同。”

伏慕云和小白似懂非懂，最终也只能点点头。

道路尽头的大海，大海上的第二轮月亮，月下的少女与树叶，一切都非同常理，以他们凡物的眼眸去看待这一切，终究不过雾里看花。

摩耶对于自己的事情似乎不打算透露更多，他们知道这世上一切信息皆有力量，不可言传，只需要知道他们暂时同路，摩耶的船能带他们前往远方，这便已然足够。

——话是这么说……

可是小白还是有点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