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还是懵懵懂懂,凭着莫名坚定的觉悟和“履行约定”这一单纯的心思来行动,那么现在的旅人们,总算对于他们所要做的事情、身处的故事,有了一个大体的认识。
生命每时每刻都在向前进发,回首望去,每时每刻却又在成为过去,生命的潮汐滔滔不绝,不知有哪一刻才算是所谓的“现在”。
十方境归纳了生命所处的十个方位,其中对于时间方位的阐释却只有过去与未来,没有现在。
活在过去,向往未来,这便是所谓的人,所谓的凡物。
如若不知晓过去,便无法脚踏实地,站在大地上昂起头来,才能望及那遥远的星。
三尊塑像铭刻着时间的往事,而走过这塑像,来到大雄宝殿的后方,一片夺目的金色引入眼帘,那是栽种在土里的未来。
烈阳染红了天穹,麦田为大地镀上一层炫目的金,一个个精巧结实的木质屋舍便置身于这金与红之间,时常看到有僧侣们从中走出,拿着锄头与镰刀、推着推车于田间行走,他们结伴劳作,有人开垦农田,有人收割麦穗,有人运输粮食,人人皆是卖力,汗水浸湿了僧衣,却好像不觉得辛苦,看他们的神情,都是悠然愉快的模样。
在麦田地之中能看到一片小小的溪流,倒映着天上的红,流淌着地上的金,有幼童在河边嬉戏,欢声笑语,他们捧起金色的溪水,就仿佛捧起了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的金子。
摩耶的家就在这场景的一角,那是她自己的小屋。
如同往日,少女和僧侣们无言打着招呼,一路来到了自家门前,而旅人们看着那一双双既不是余烬、又不是余火的、充满生机的眼眸,也同他们相互问好。
他们似乎比寺庙外的僧侣们有活力许多。
摩耶杵在自家门前,也不开门,沉默了有足足十秒,伏慕云和小白耐心地看着她杵了十秒。
然后,他们忽而听到摩耶心中蹦出一句:“客临寒舍……蓬,蓬荜生辉……”
两人一愣,他们的常识并没有丰富到知晓这话该怎么回,也不知道这话突然冒出来完全是摩耶脑子里搭错了根筋,尚未试探着说些什么,就见到少女一手掩面,耳朵通红。
他们毫无体谅之心,观察着摩耶的神态,对视一眼,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摩耶好像也不怎么善于与人交际。
这让他们对这位未来一段时间的旅伴多了解了一些,这种逐步认识一个人的感觉颇为奇妙。
接好那根搭错的脑筋后,摩耶虽然感受到了某些人毫无体谅的视线,但她一向擅长装作若无其事,深吸一口气,她打开虚掩的大门,好似刚才无事发生。
只是耳朵依旧是红的。
“别一直盯着我耳朵看。”她不得不这样提醒道。
“好的。”伏慕云和小白说道。
他们转移了视线,开始专注于摩耶家中的景象——这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新奇的。
公正的说,摩耶的屋舍只能用无趣和古板来形容,里面没有任何装饰性的陈设,所有家具都着重于功能性,在色彩方面也没有任何突出,里面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只有一扇闭合的窗。
摩耶打开那扇窗,阳光洒落,照亮了满屋灰尘,看来主人已经许久没有回家。
三人带一个影子走进屋内,正对大门的小小空间登时被挤满,小白和摩耶自己都被烟尘呛得咳了两声,这令摩耶的耳朵更红,但因为答应了她别看,所以伏慕云也没去看。
他看着这小屋内唯一没有沾上尘埃的事物。
那是一幅置于画架上的巨大画布,画架是与叶子上一模一样的画架,画布却比她当初所画的那些画要大很多,底下的画板甚至是由数个相同的画板拼接而成。
画布大面积都是白色,只有少部分被漆黑的墨所浸染,墨渍尚未干透,通过画的笔蕴,旅人们仿佛能回到过去,看到摩耶的一笔一划,那墨笔描绘着天上熊熊燃烧的太阳,描绘着阳光下的溪水,溪水旁的麦田,麦田里耕耘的人们。
虽然只是黑白,却能让人一下联想起刚才所见的金红之景。
这些完成的部分已经可以构成一副完整的画,却不知为何只是置于画布左下角,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有待填充,不知画师的心中又有何等景色尚未画尽。
甚至连太阳的高度都只在画布的中部甚至靠下,难道在那遥远的穹庐之上仍有什么比太阳更值得花费笔墨之物?
观者无法观照画师之心,得不出答案,而或许就连画师自己也不知道。
执笔作画,以真画妄,妄不离真,真却不是妄。
“真好看……”小白真挚地赞叹道,“这幅画是你所有画里最好的一张。”
摩耶愣了愣,说道:“谢谢。”
“没画完吗?”伏慕云问道。
“画完了。”摩耶摇头,“画到这里就可以了。”
她没有再去管那幅画,毕竟那是她自己画,什么情感早已在作画时自己体悟过,无需去观,她摸上屋舍的墙壁,摸过每一个陈设,手指轻轻颤抖,令指尖的尘埃扑朔扑朔地落下。
家里的陈设,除了绘画相关的部分,也就只剩下一张床,一个小餐桌,餐桌前的板凳,还有一个着实简陋的厨房——厨房是用来做馒头蒸馒头切馒头的。
虽然也有其他五谷作物,这座人间的主要粮食作物就是小麦,人们吃的也都是小麦粉做的面食,而摩耶身体不便,对她来说做馒头又是最简单的,故而在家乡时,餐餐都是馒头。
根据制作流程和酱料的不同,她家的厨房里有杂粮馒头、硬面馒头、红糖馒头、咸口的甜口的……总之全是馒头。
哦还有花卷。
虽然有些师兄坚称花卷不是馒头,可摩耶觉得其实花卷也是馒头……毕竟把皮撕开里面都差不多一个味儿,就是摸上去不一样。
反正只有馒头。
她来到厨房里,先摸到水龙头洗了洗手,然后又四处碰了碰,在熟悉的位置摸到了热腾腾的蒸笼,里面是热腾腾的馒头。
充满灰尘的房间里有这样的事物或许是很奇怪的事情,可比起房间里刚画好的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她想,就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