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幻影,无数的画与相纷至沓来。
这片金色的海洋好似由无穷众生画堆叠而成,而这些画通通不是伏慕云要去往的相,他漠视一切,深入大海,顺着心中的方向,沉入了梦海深处。
再度醒来——亦或者说,再度昏睡之时,他已然出现在了虚海叶舟之上。
舟上空无一人,只有极乐之叶悠悠飘荡。
“好久不见了,极乐,再帮我一个忙。以后我会报答你的,要吃我几口肉都没关系。”
和叶子朋友打了个招呼,伏慕云就地一躺,再度进入昏沉的睡眠。
在他看不见的视角中,伏慕云的身影逐渐消失,进入了另一副画,另一个天理之中。
——他猛然睁开眼睛。
他仍然保持着结跏跌坐的姿势,眼前,恐怖的余波经久不绝,时间好似没有变化,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
唯一有所不同的,唯有这具完好的肉身之中,流淌着相较于之前无比澎湃的力量。
这世上一切力皆由心生,心的方向框定了力的轮廓,而心是伏慕云的心,他知晓如今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不需要熟悉肉体,不需要熟悉力量,道铺在脚下,力凝聚手中,此刻的他终于知晓自己手里缺了什么,那是武器,用以在荆棘丛中开辟前路、粉碎一切路障的武器。
他站起身,掌中,涌现出玄的奔流,而玄又化作了鳞,鳞与鳞嵌合,玄与玄交织,仿佛已经握过千百遍的武器便出现于他的掌中。
那是两柄漆黑近红、宛若染血的刀兵,完全由交错的鳞组成,又和伏慕云的甲胄不一样——这些鳞坚硬、锋锐、狰狞,不带有丝毫韧性,毫无婉转可言,不是他人的破碎,便一定是自己的破碎。
双刀刃长七十八厘米左右,全长一百一十厘米,刀身不算狭长,却也不算过于厚重,这让它的仪态于狰狞之外保留了一丝优美,不至于像是砍刀。
虽然它就是砍刀,砍骨头的那种。
抬起刀来,交织的鳞片中共同倒映出伏慕云破碎的脸庞,他看见自己的面容,从自己的眼中看到了缕缕青羽一般的斑斓之色,他的乌发亦如是。
似乎从一开始,在那最初的肉身之中,他就是这般模样,而到之后舍弃肉体,化作凡物之后,他的肉身才失去了青色的特征。
那是飞鸟的特征。
如今,这青色再度归来,只是仍以玄色为主,他仍是伏慕云,虽然勉强乘着风离开了海面,却离天穹仍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是插上翅膀的古怪的鱼。
静静地,静静地,伏慕云站在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画中,他看着那混乱的一切,平静地呼吸着,调整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
混乱里没有小白的身影,因为小白的肉体和灵魂都已经死了,她流了很多血,吃了很多苦,这让他非常忿怒,从未如此忿怒过。
入定之时,心斋之时,和神明闲聊之时,和羲还乡相视而笑之时,心中,都是一样的忿怒。
他的怒火冲天,需要发泄。
他不责怪方丈,也不责怪摩耶——他从不责怪他人,因为一切抉择皆是自己的觉悟,要自己来承担后果。
他只是责怪自己。
他太笨了,没能早点醒悟过来如何挣脱枷锁,明明诸多线索都已经摆在了脸上,明明早就看到了那片金色的海,明明七叶树下的僧侣早已明说过“梦”,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早该“醒来”。
他又实在是太傲慢了,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的是什么小小蜉蝣,却始终没有以该有的、仰望的姿态去面对那些更强大的有觉悟者们——在开打之前,他其实觉得自己打得过。
伸出手来,抓住那一缕流动的余波,他轻声说道:“小白,我不高兴。”
青与玄交织,灵魂自“玄”中复现,肉身由基本粒子重组,疲倦的心再度找到了容身之处。
这世上有三种存在,一种是肉身死了就等于死了的凡物,一种是肉身灵魂一块死之后,心灵也会死掉的不够强大的有觉悟者,还有一种是只要有心就能活着的存在,小白就是这种。
至于为什么——谁在乎呢?
最初的肉身从心脏开始,逐渐拥有五脏六腑,被白骨所保护,最后覆上一层层皮囊,没等到身子长齐,脸上还没长满肉的小白仰起头来,认真地对伏慕云说道:“慕云,我也不高兴——但看见你成功了,也有点高兴。”
“我也是。”他也认真地告诉她,“现在看见你我也有点高兴。”
肉身在接下来短暂的数秒内恢复完毕,皮毛也长了回来,小白披上那身毛绒外套,尽量把遮挡视线的白发撩到耳后,握住了手中的刀。
重新为觉悟披上了皮囊,白泽舒了口气,如同冰天雪地里吐出的气,这气化作了白雾,随风飘到脑后,这莹白的雾又像是夜空里的星星点点,勾勒出了天空的轮廓。
当伏慕云长出羽翼,小白也找回羽翼。
她的眼眸变得更加晶莹而剔透——虽然远远不如最初,却能比之前看得更远。
力量在体内奔流,头上的双角微微变长,尾巴直挺挺也如同一把剑。
飞鸟的力量仍在心中流淌,她仍在运动的地狱之中,亦是握住了虚无的武器。
他们一高一矮,腰杆挺直,面无表情,凝望着那逐渐散落的尘埃,枯瘦明相与巍峨玄身屹立于最后的一缕烟尘之中,那是一位【七星】。
在一元复始之道中,七星是第二个境界,看似只比九宫高了一个境界,然而……那所谓的天人【三才】,与七星之间,也只差了一个五行。
通向天人的阶梯数目少得可怕,与之相对的——每一步每一级,都是天堑。
而且,两种天人道分别是自然数列的复数和单数,它遵从一个基本原则。
——数字低的比数字高的强。
九宫比十方更能打,七星比八卦更能打——能打很多很多很多。
老僧明相破碎的残躯随着最后一缕烟尘的散落修补完全,他毫发无损,就好似之前的那根箭矢和小白的刀从未出现过一样。
“肉身是无所谓的东西。”老僧垂眸,“那一箭由【我】射出,力量也基本归于‘我’的掌握,故而它的力量不会波及我的心,只会波及无谓的肉身。”
“下一次。”他认真地说道,“瞄准我的灵魂吧——只有灵肉魂合一的三才境方能心不灭则人不灭,对于其他人而言,灵魂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我会的。”小白说。
老僧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的一颗脑袋忽而泪流满面,两只手试图抓住自己的其他手臂,却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