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各个文明各种意识形态对地狱这一概念做出怎样的诠释，唯有一点不会改变。

地狱——是坟墓。

禅宗会把死者埋葬于地下，卡拉巴亦会把逝者深埋六尺，而在这个世上，所谓大地之下即是海洋，一切往事都会被虚无的海水吞没，不见了踪迹。

只有深入地下，潜入海中，才能窥见昔日辉煌的一缕毫光。

擎天的利刃，大到无边的战舰，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钢铁星辰，唯有这些曾经辉煌到极致的事物才能有一丝光的残留，就连趋近完美的六合都无法长久地承受虚海的侵蚀，他们却在此深埋了不知多少岁月。

伏慕云和小白曾见过无数流星坠落，那些流星，因为种种原因而得以存续的便化作了逆生树的一部分，而未曾幸存的，都化作了这片海。

它们昔日都是天上星辰，能让尚且神圣的他们也感到执迷。

而这片海中，亦是不止这些埋葬的往事。

萤火的薄光之外，亦有点点尘埃般的事物于黑暗中沉浮——那些事物好似并不是光，只是在黑暗中拥有自己的颜色，那颜色被黑暗死死压抑，无法向外展露一丝一毫，与那些文明之光差得太远，却又切实存在。

就连伏慕云和小白也无法看清那些颜色到底代表着何物，而当岁月流逝，不知多久过去，一缕色彩飘到了他们身边，他们才意识到那竟是“他们”。

那些颜色是金色，黑暗中金色的尘埃，那是一位位行者。

一位行者从船边走过。

金色的玄身宝相庄严，右手将一个铁色的舰船抗在肩上，舰船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神经系统和大脑，这些事物被装进了铁做的棺材里，这就是明相。

完全由觉悟组成的玄身似乎可以在虚海中存续，而明相则不行，必须用这种方式才能保全自我。

玄与明在黑暗中前行，就仿佛——遇见了渺小的鱼群。

许许多多的金色，许许多多的行者，接连不断，从这一艘叶之舟外走过，这时旅人们才发现，他们走过的地方，总是飘落着少许转瞬即逝的金色，那金色实在是太微渺，不贴近了看，根本看不到。

那些金色……是玄身之上落下的金屑。

金屑扑簌扑簌地落下，金屑底下是鲜血般的赤红，赤红之下则是森然白骨，骨头底下是搏动的内脏，包裹住跳动的心。

玄身由玄组成，但它亦有骨肉，并非是光的空壳。

——为什么能看到这些呢？

因为最早从身旁走过的行者，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

仿佛被生生剥去了皮囊，磨碎了骨骼，压扁了内腑，那曾今金色纯粹的玄身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而被它所扛起的舰船没了支撑，就此坠落。

在坠落的途中，如棺椁般沉默的舰船平静地展开，裸露出其中狰狞的血与肉，这些被电极、输液管、铁针插满的红白之物在虚海中迅速地化为虚无，而只在这一刻，旅人们感到了……微渺的平静。

大海仿佛蜇人的怪物，在吞噬一个生命，一颗心后，便缓解了少许饥饿，周遭的恶意不再那么浓烈，甚至就连虚海的枷锁仿佛也淡去了一丝。

虽然这些程度都小到几乎不存在——可终究是几乎，它确实存在。

鱼群从大鱼的周边游过。

觉悟的波涛在大海深处前行。

其数目繁多可以说是天上星辰，亦可以说是沙海流沙——终究是后者的比喻更加合适。

夜幕之中，每颗星都有不同的形状，散发出不同的光，沙海里的流沙亦是各个不同，有大有小，有圆有缺。

只是当人们以宏大的视角来看待这些星辰与沙砾，他们总是化作了相同的模样，变作了星河，变作了沙海，变作了一样的【集群】。

旅人们先是感叹于沙砾的繁多，而后，因为之前那位行者的缘故，他们更加关注于凝望每一颗星，不厌其烦地挑出指尖的每一粒流沙，观察它们的形状。

“……不一样。”

便有了这样新奇的感叹。

小白拉住伏慕云，让他朝着自己手指的方向望去：“慕云，那个行者穿的和抗的都跟我们见过的不同！”

之前，伏慕云和小白所见的所有行者都是身着黄色僧衣，包括伏慕云自己，还有【神】【明】——说个题外话，现在想来，伏慕云身上那身黄衣可能是神明替他套上去的，毕竟他化成鱼又变成人掉下来的时候应该是没衣服的。

觉真方丈的衣服有所不同，他穿着的是更加繁复的赤色袈裟，看着就比僧衣高级。

而现在，小白指着的那位行者，其僧衣样式比如今的更加……破烂？

它看上去就像是由几块碎布缝缝补补，拼起来的衣服，跟方丈的袈裟有点像，但是后者看着更精致。

而这僧衣的颜色是黑色……要不是小白看得仔细，还真没法从虚无的海中看到这颜色。

“那是僧伽梨，也可以叫杂碎衣。”摩耶忽然说道，“是较早些年代，某些古老果实里的衣服，只用于极为正式的场合，由九到二十五条碎布缝合而成，象征僧侣穿着的衣衫都是由这些他人不在乎的轻贱之物缝纳而成，阿修罗众皆如此。”

“而那也不是黑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衣服应该是黑色之中又带着些许红色的，它给人的感觉……和伏慕云很像。”

伏慕云和小白仔细望去，真的从漆黑中找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这是玄？”他好奇道，但感觉又有所不同。

“这是淄，和玄确实很像，它的颜色应该就是模仿着虚海的颜色——虚海也是玄色的。”摩耶说。

因为是模仿，所以不完全一样。

而这是衣服。

那淄衣玄身肩上扛着的东西也跟之前的行者不同。

那是一个棺材……不是讽刺战舰是棺材，真的是棺材。

看着就沉重无比的金属棺材，甚至能从上面看到柳钉的痕迹，整个结构充斥着力大砖飞的原始工业美，完全没有其余战舰的科技弧光。

伏慕云和小白深深怀疑这玩意儿能否抗住虚海的压力——看上去并不行，因为那玄身甚至分出了缕缕薄光来保护这个棺材，只见那些光环绕在棺材之外，分别构成了八个奇异的符号，这些符号完全由横杠组成，符号占据八个方位，看着这些符号，伏慕云和小白就赫然理解了。

“……八卦？”

这是一位八卦境的行者，是行者中的强者。

行者脚踩八卦，一举一动仿佛都与虚海相合，行走间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律，鱼群荡起波涛，他顺着波涛而行。

行者走远了。

伏慕云和小白想到那个棺材，还是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