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最后对于方丈的提及，这位行者从未说过关于自己的事情——而她又说，要想杀死一位行者，就必须先了解它。

旅人们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何谈了解？

然而——

在这短暂的一段时光，行者一手捻说法印，旅人们听其言，观其相，其心坦荡，其道流转，一切看似未明，一切已然尽在不言之中。

看她说话的神情，肢体的动作，言语的风格，旅人们便对其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认识到她是一个温和平静、不拘小节，胸中又有着些许热情之心的行者。

强大的行者大多平静，因为这世上除了他们所行的道，他们便没有多少在意之事，而这平静与平静之间也有差别，比起方丈，这位七星行者的平静更接近“温和”，而不是“淡漠”。

她愿意费上许多口舌来与素昧平生的旅人们讲上这么一大段话，甚至在言语之间还流露出了些许情绪波动，在说法讲道之时，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愉快——或许在这万年梵行之前，初次走出家乡的行者也是一个充斥着热情的少女。

而通过她向旅人们直接展示的“力的轮廓”，也即是那柄刀兵，再加上她的某些言语，旅人们便直接认识到了她的道，她的心，她的方向。

她说，她的刀兵也可以是一艘船。

那圆圆弯月，躺在海水中的模样，多像是一艘通向远方的大船？

行者的心中有月，因此她的刀兵如月，而行者的心中有船，因此这如月之物，不光是刀兵，更是船。

月的来源比较好猜——正如生活在虚海上的旅人们喜欢望着太阳，生活在新月世界的众生，同样喜欢仰望着那永恒的新月。

而为何仰望？

是单纯地觉得美吗？

不，只是单纯地觉得美的人，是无法成为行者的。

不光要觉得美，更要渴望，更要追求，想要接近——如此贪婪、如此傲慢，方能成为偏执的行者。

这月在行者的眼中不光是新月尊者，更是她所渴求的远方，它已然成为了前行的道标，行者之渴望的象征。

她视月为舟，想要去往远方——这便是她的道，她的理想。

这个去往远方，与行者们的梵行没有关联，行者们的梵行是因为必须如此，他们有着一往无前只为寻找一棵树的觉悟，这是责任，是义务，却并不一定是他们的理想。

就如同伏慕云如今也在这场梵行之中，可是伏慕云的渴望并不是找到树，他只是想要飞翔。

行者们个人的理想道路多半都被淹没在了这寻找一棵树的宏大叙事之中，看上去就好似一个一往无前的集群，有如沙海里的流沙，可是这沙砾其实各个不同，真正接触之时，才会意识到行者们也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渴望。

也因此——行者们才各自不同道。

这位行者，她的理想和这场梵行是相近的，却终究不同。她梦想着去往远方，去见证各种各样的事物，从小望着月亮长大的少女在长大之后也未曾忘记小时候在被窝里的幻想。

“月亮那么高，那么远……”

只是看着她，看着那弧弯月，便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呢喃：

“——要是能站在月亮上面，又该能看到多么广袤的世界？”

虚无而广袤的地狱里，虚海泛起虚无的波涛，行者凝望着天穹，一言不发，而却又有声音传来，那声音稚嫩，宛若孩童天真的梦呓：“我好想知道月亮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这个家乡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

“虽然家乡已经很大了……”那孩童呢喃着，渴望着，时至今日，也梦想着，“可是，我还是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行者无言，沉默半晌，说道：“外面的世界，并没有那么好看。”

“可是我还是想看。”曾经的她、也是不变的她说道，“不看过，就不知道。而且在这个地狱之外，一定，还有更多更多美好的世界在等着我们……双树净土之外还有世界，这苍天之下，一定总有幸福美满的人间……”

旅人们无言相望——他们见过外面的世界，跟着塔特一起，见过了无数无数的世界。

那些世界里，没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间。

每一个，都是地狱。

“你们竟然见过吗？”

他们的心声被听闻，十方的心声在强大的玄面前也宛若透明。

那声音说道：“没关系，就算双树净土外面的世界也全都是地狱，那也总有更外面的世界，我们还没去看，就不知道那些世界是美是丑，所以要去看——况且，既然会有地狱，那为何不会有真正的净土？”

旅人们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伏慕云低下头来，对那个托住自己的宏大玄身说道：“更外面确实还有世界，我想，在所有的流星都坠落之前，那些流星挂在天上的时候，一定会有幸福的人间，真正的净土。”

他曾接通过来自过去的电话，听上去在那个什么太一历，人们起码没有生活在地狱里。

那最后的摇篮，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也称得上是一片净土呢？

“嗯！”玄身说道，“一定的！”

行者闭上眼眸，抚摸着身边月，刀刃划破了她的手掌，鲜红的血就好似年少时分膝盖上的擦伤。

那时她总是喜欢奔跑，总是想要去往外面的世界，她的第一个目标是村庄外的高山，以及高山上的高塔，那山对于那个年纪的少女来说着实是很难爬，她又实在是风风火火，想到就做，没有耐心，总是在失败之外还留下满身创伤，却从不觉得后悔。

闭上眼眸，仿佛昨日。

却终究不是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