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走到三叔家，看到的场面惊呆了她。

她看见躺在床上的三叔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就上前蹲下。

“三叔，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雨竹啊，是你，我能听到。”

“你感觉身体怎么样？”

“我就是累了，休息会就好，你回家去吧。”

“好，三叔，你好好休息。”

“雨竹，什么都别说，你回家就好。”

“嗯，好。”

苏雨竹起身后，三叔便继续闭上眼。她突然明白，其实三叔什么都知道。她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三叔那小小的屋子里，坐了很久。

第二个“守夜”结束，三叔有呼吸，第三个“守夜”结束，三叔还有呼吸，人们好似对这样的结果有些失望，不会有第四个“守夜”，人们也不会表现出失望，只是儿女的笑，多少有两分难看。

之后的很多个日夜，不再有人去三叔的屋子，三叔像往常一样，继续下地干活，放牛，割草…

苏雨竹打开日记本，装了一支新的黑色笔芯，写下几段话：

三叔的看破不说破，分明透露着对儿女的失望和悲伤。

“守夜”的第二个晚上，小小的火炉旁坐满了人。堂哥家不知什么时候就准备好了做寿衣的布料，妇人们在有说有笑的量着尺码缝补寿衣。我很疑惑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三叔分明还没有逝去，甚至都没有达到昏迷不醒的程度，为一个活着的人缝制寿衣，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妇女们围着一个火炉坐成圆圈，就在三叔的窗前，把火炉的温度遮挡得严严实实。小小的房间挤满了大小老少近二十人，屋里屋外窜去窜来，想必三叔自己也少见这样的吵闹场景。三叔的另一个房间被他的儿女们打扫干净，堂哥们早早的把屋子腾空，明眼人都知道准备做灵堂，这太荒谬了。

他们还生了一大炉火，撮箕抬来很多煤炭，有人负责接二连三夹的将煤夹进火炉。他们根据自己经验判断，三叔归天，快则一晚上，慢则几天，要提前为这将要到临的夜做好准备。平日里冷清的房屋这些天热闹的不得了，灯火通明，人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忘准备麻将纸牌来消遣时光。

灯是黄的，心在跳动，是凉的。

微微颤动的眼皮使出浑身力气想要睁开，任凭手臂上的青筋暴出，手，始终抬不起来。苍白的脸被大小不一的斑点装扮得多了几分生气，高高大大的身体把瘦小的脑袋顶起来稍有几分违和感。那灰白相间的白猫在床底坐着，发出催眠般的软弱声音，却能把黑夜击穿，猫的后背拱了起来，在人间和地狱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人一来，猫便展示后背仅有的坚强。

小猫跳上床，在三叔耳边轻轻的蹭了一下，三叔一动不动，却露出久违和失望的淡淡微笑。猫咪的脸颊碰到了老人的颧骨，我看到了无比温暖的温柔溢出。猫把尾巴摇了两下便又回到了床底，静静地守候着，观望着。

三叔其实只想睡觉，虽然自己听力不太好，但总能听见声音，除了嘈杂就是喧嚣。我看望了三叔，我知道他还能活很久，我很笃定。我询问了三叔的感觉，他只是让我回家，还特别嘱托什么也别说。我没有立马回家，坐在椅子上，看着三叔忙碌的儿女和三叔的亲朋好友们“守夜”，声音很杂，可我分明感觉很安静，寂静，我真的不能理解，人们在忙碌什么。

屋里的男人女人吃着瓜子，嗑瓜子的喜悦和手搓麻将的快乐充斥本该安静的房间。男人们手指间的烟被点燃了，满嘴黑牙把纸烟叼在嘴上，用豪言壮志夸下海口表示不服。

“老子就不信每次都输，见鬼了，下一把一定赢！”

“你会赢，老子说你是赌场失意必然情场得意。”

“放你妈狗屁，要婆娘做啥，钱才是老大。”

“哈哈哈哈哈……”

众人开怀大笑，歪歪倒倒。

烟，缓缓的飘到泛黄的灯身旁，轻言了几句后就草草的离开，什么都没留下。灯以为它从此会有陪伴，可是烟带来微妙的环绕后便从此永别。

我就坐在灯下，看了一眼猫和灯。

死了吗？没死，还没死！作为儿女，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尽力了吗？没有。一旦老了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倘若健康的活着，那就有价值。健康是资本，是活着的资本，是还能拖着瘦骨和疲劳去种庄稼的资本，是牵着老牛替年轻的把紧实的土地犁松的资本，是在只能勉强给自己煮一碗面时把四五个孙子的饭菜也备的资本，是孙子把鞋子扔进锅里，把鞋子里的黄豆倒出来，倒进锅里，但因为粮食太可惜了，不得不继续吃的资本。没了资本，就什么都不是吗？不值得儿女为活着投资吗？不值得尝试吗？

我看到的是倘若能勉强行走，便能活着，一旦达到躺床上的地步，就不得不面临死亡，那是定数，由年轻人决定的定数。

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失望了。

他们对三叔的“守夜”，超出了我的理解，震惊了我的三观。

守夜是一个传统，每次人们感觉到有老人将会离去便开始传达守夜的消息，村里的人们确确实实的将“守夜”这个传统落实到位了。可是守的到底是什么，是一种畸形的期盼，等待老人归天的心情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叔饥饿的吃饭被认为是回光返照，天亮后我见三叔还活着，分明十二分开心。可离开三叔家的路上，人们表现出的分明是失落，太荒唐了！堂哥们的“守夜”忙碌落空，竟有莫名的失望和遗憾，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有人能毫无愧疚的理直气壮，到底谁该失望？

真正的守夜是什么，是倾尽所有努力，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所有的付出都是无力回天的时候，是在弥留之际看看所有至亲的时候。在笑声中来到人世间，在哭声中离开即符合常理，且这哭泣应该是发自肺腑的，而不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的。

三叔这么大岁数了，还终日为那点柴米油盐屋里屋外奔波，养了几个儿子又能做些什么，一辈子为儿为女到底为了什么呢？孝敬老人是必须的，这人活一辈子，明明还鲜活的躺在床上，睡一觉醒来发现儿女们在缝制寿衣，不是为别人缝，而是为自己。

喉咙的哽咽顺着喉管痛到心里去，想必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的，都要被气去一大半。如果是我，定将不会平静的看着这些孽障，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无知，荒唐。

苏雨竹满怀对现实的不解，盖紧笔盖，看着泛黄的灯光，散发着渺茫的希望，把沉重有生命的字符放在日记本上，合上。

苏雨竹起身，走向正在玩耍的三个孩子，她把他们叫回家，分享了自己对这件荒唐的事情的看法，听着孩子们的见解和自发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