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梦和星莹的床在窗边,抬头就能看到三爷家。
“星逸,救护车回来了,应该是大伯们到了。”
星梦在黑夜中小声与哥哥对话。星逸走到母亲的房间说:“妈,大伯他们回来了,是早上的救护车送回来的。”
苏雨竹和星逸走到星梦和星莹的床边,四个人坐在床上,没有开灯,透过窗,看着外面的人。
“妈,你不去看大伯吗?”
“这么晚了,除了他自家人,现在都不会有人去。你大伯在车上时就走了,现在去已经毫无意义,没一会天亮再去。”
现实是,沈华丰不在家,苏雨竹有些害怕,不敢去看那瘦骨嶙峋的尸体。
“妈,我爸要回来吗?”
“要来,这是自家兄弟,肯定要回来。但是我明天再给你爸打电话,现在太晚了。”
“大伯真的好瘦,他刚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在外面椅子上晒太阳。后来路过他家时只听见咳嗽声。”
“我有次还看见大伯帮三爷们绑烟叶,不过才一会他就累了,但看起来精神还是好一点了。就像星梦说的,后来就没见他出门了。”
“我感觉大伯人比二伯好,他之前每年回家都会来看我们。”
三个孩子对着苏雨竹喋喋不休,她知道,孩子们为沈俊文的离开很不舍。看着三伯家的灯泡,从一颗,变成两颗,三颗…从黑夜,亮到白天。
沈俊文躺在冰凉的神龛屋里,不远处的窗里,有一个母亲和三个孩子,透过黑夜守望他,希望他能带着仅剩不多的念想,长眠。如果有来世,少喝点酒。
第二天一早,天空才开始擦拭朦胧的睡眼,人们就纷纷赶往沈家。苏雨竹早早的起床给沈华丰打电话,让他安排好行程赶回家。
“俊文应该是今天零点左右走的,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过,在车上就闭眼的,听三伯说断气后眼睛没闭上,看来真是死不瞑目。你一会儿买张车票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他当时给我借钱回家时我就发现气色不好,但他就说是个小感冒。”
“刚开始可能确实是小感冒,但是俊文长期喝酒,内脏功能肯定会慢慢衰竭,免疫力也不好。小病不治,就会大病缠身。”
“回家后一次都没去过医院吗?”
“没有。本以为吃了些药会慢慢好起来,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就转为剧烈咳嗽,有时候离他家老远也能听到声音。俊文一定很痛苦,咳得最厉害的时候只能哀嚎。”
“三伯他们不送他去医院吗?”
“去医院?谁也不愿意花这笔钱!三伯有一次直接说他咳嗽声吵得睡不着觉,但那次好像喝了酒,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沈友叁就更不用说了,每天开个货车出门,最近听说又找了个媳妇,他会舍得拿钱给他哥看病!”
“俊文这几年出门也没攒到钱,好不容易挣了点钱都拿去租房,喝酒了。生病一进医院就是笔不小的数目,他之前就被检查出来肝脏有问题,俊文总不当回事。”
“三伯母还真给他看过病,看过两次。但是我是真不理解这种做法,要是三伯母能给人看好病,那还要医院干嘛。说句难听的,她就是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俊文那就不是一般的感冒,肝肺逐渐被酒精侵蚀,引起一连串的小疾病,逐渐加重。在俊文咳嗽最厉害那段时间还伴随着发烧,三伯母用了一早上的时间跪坐俊文的床边祷告。俊文最虚弱的时候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成天昏迷不醒,星梦她们小孩都不敢去他家看她,别说小孩子,我也害怕,瘦弱的不成样。三伯母又花了一个早上,请了好几个人来他家,在院子里施法跳舞。俊文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候,就是昨天早上,他们最终打了救护车,到了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友叁,没有抢救的意义。早上到医院,晚上还没到家人就没了。其实俊文心有不甘,可无奈三伯母是忠诚的信徒。”
许欢翠,沈俊文的母亲,如苏雨竹说的那样,是基督教忠诚的信徒。送沈俊文去医院时跟医生说自己用过土方法尝试医治儿子,她所指的土方法指的就是祷告,面对医生的追问,她选择了逃避,当时的她已没了信心说出自己的信仰。
第一次祷告,许欢翠跪着在沈俊文床边,看着苍老虚弱的儿子,她双手握紧脖子上佩戴的十字架,失声痛哭。用力整理好情绪后,许欢翠开始拿出以往祷告的经书,对比着目录,将食指用口水打湿,找到为疾病亲友祷告的经文,开始闭眼默念:“全能仁慈的天主,你是生命之源,求你祝福患病的人,使他们怀着希望和信心,勇敢面对疾病的磨难,求你赐给他们忍耐病苦的力量,让他们获得适当的治疗,早日痊愈,恢复健康。也求你护佑病者的亲友,给他们忍耐和服务的恩典,使他们在关怀照顾病者的同时,也懂得平衡自己的情绪,保持自己身心的健康,阿们。”一遍又一遍,祷告完后许欢翠感受到了耶稣的力量,长舒一口气,对沈俊文说:“俊文,再过两天你就会好了,再坚持坚持,主赐予你力量。”
一个星期后,许欢翠发现沈俊文的病情不但没好,反倒加重。她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决定再次祷告。
“妈,你说之前三奶奶亲人来为大伯施法有没有用?”
“三伯已经躺地上了,你觉得有用吗?”
“我记得当天三奶奶请了四个人,加上她就是五个,他们每个人脖子上都挂了十字架,穿着整齐的服装,在院子里跳舞。她们的舞蹈好像有统一的动作,但是不太整齐,有种庄重严肃的感觉,但是一群老奶奶在院子里的手足舞蹈分明有点不协调。她们手里还有乐器,从来都没见过,一摇就会响。对了,跳舞的同时还唱歌,听起来也不是歌曲,有特别的节奏,那个应该是祷告的话语。”
“你三奶奶请的那些老人都和她一样,她们是基督教的信徒,嘴里念的就祷告语,希望三伯早日康复。至于为什么跳舞,只有她们知道,我也不懂。星梦,你们得听好,祷告没有问题,祈祷亲友早日康复也没问题,但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职责,生病了首先要去的是医院,找医生,医生治病的时间,再去祈祷,会更好。”
“如果三伯早点去医院就好了。”
“一切都晚了,他不知道自己有重病,知道的时候已经没了力气。”
“妈,小果会回来吗?”
“我听你二伯说,她奶奶找到联系方式后打电话给那个大伯母,她接到电话听说是大伯去世想让她带孩子一起回来就挂断电话,后来一直没打通。小果应该是不会来了。”
“会有人给大伯披麻戴孝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按照传统就没有,因为小果不会来。”
沈友叁的女儿沈琪琪十六岁,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沈友叁虽然已经娶了第二任妻子,但还没有子嗣。沈岩夫妇不忍儿子棺木前无人下跪,过于惨淡,决定打破传统让大孙女披麻戴孝。
下祭当晚,一排排的花圈依靠在院子里的牛圈墙边,用毛笔写有姓名的长纸条,轻轻浮动,在微风中摇摇曳曳。众多纸条中,没有一张写有沈小果的名字,甚至没有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孩子。
黑夜,如期而至。沈琪琪带着孝帕,跪在沈俊文的棺木前,怀中抱着沈俊文的遗照。葬礼吹鼓手一声指令,唢呐,腰间小堂鼓,大鼓,铃鼓,吊镲,铙钹,手锣,伴着鞭炮,烟花,震碎人心。
窄窄的神龛屋里,香火萦绕,挤满人群。沈琪琪起身,跟在敲打吹鼓手的先生们后面,听从指令,绕沈俊文的棺木,一圈又一圈,遗照前的三根香,燃尽又换新,三根再三根。绕了棺木再回到大门前,面对棺木下跪,听从吹鼓手的指令,磕三次头,一轮,又一轮。
几乎村里的所有人来到沈俊文的葬礼,从灵堂门口挤满院子。老先生开始高声念祭文时,空气中只剩下惨淡,铙钹的敲打,一阵又一阵。黑发人躺棺木,白发人双眼模糊时失去意识,晕厥在漆黑的棺木旁。唯一戴着孝帕的沈琪琪,那么耀眼,在敲锣打鼓声中泪流满面,祭文,一段又一段,老先生的声音,一高一低。灵堂门口前的男人,女人,孩子,哭成一片,彼此依偎。
那一刻,没有仇恨,没有争吵,没有埋怨,所有人为一个不该的现实感到惋惜;那一刻,老一辈固执的生儿育女有了意义;也是那一刻,彼此的眼前人变得弥足珍贵。
下祭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灵堂里的香火四处逃窜。晕厥的人慢慢苏醒,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