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哨声起,树林中冒出来大队的骑兵,服色杂七杂八,全都是精壮的游牧人武士。
雾气压着原野飘荡,急骤的马蹄声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由鸣瀑谷方向越来越近。
“将军好!”
“将军辛苦。”
“弟兄们辛苦了!”将军目光灼灼。
“一切为了北境,将军。”
士卒们纷纷恭行军礼,将军一路飒然还礼,大步流星来到了辕门之外。
篝火堆添入新柴,赤热的烈焰为归来斥候们燃烧。
将军无论在哪儿都极是醒目,身形要比寻常男人高出足有半个头,还总是留着独一无二的奇特短发,让人到中年的他显得年轻和精神许多。
骑影如风,当先的骑士人未落马便急切禀报:“将军,匈奴大军正在倾巢来袭!”
“咳咳~,尚,辛苦了!先回幕帐,从容细说。”将军眸光清亮沉湛,笑容里透着释然了然的古怪,闪烁着竟似是一丝狡黠的光彩。
“将军,东面来了队我们的人。”瞭望塔上的哨兵高声报告。
果然,坡下的深沉幽暗中隐约有连串的星火跃动,游龙般向着山腰上的大营快速而来。
“将军,是建信君的旗号。”吾尚迅速看清了旗号,他的目光在夜晚也拥有鹰隼般的锐利。
灯球火把络绎,几辆华车,前呼后拥的数百骑兵,顷刻间便驰抵了营门。
“李牧参见建信君!咳咳咳……”
将军正当盛年,气度沉凝,目光却锋芒毕露,开口后咳嗽连连。
“一切为了北境!将军安好!”
弱冠的贵胄锦衣貂裘,面容很是清秀,仰脸面对着挺拔的将军,态度恭谨又不安。
“军情急迫,小子息才连夜赶来雁门大营,劳烦将军于寒夜营门相候。”
“咳咳咳,一切为了北境!君侯辛苦了,咳咳咳~,吭。”将军又是剧烈地咳嗽。
“将军受了风寒?”
“不碍事的,还是老毛病。”将军撩起帛巾轻掩住了口鼻,眉眼间却添了分笑意:“介绍下,他是幽骑营的统领吾尚,官秩副都尉,从阴山外刚刚侦查敌情归来。”
“建信君在上,吾尚有礼。”
“都尉免礼,我知道你的。”建信君赵息仔细端详着精悍过人的斥候统领,知道他官职不高,却是北境边军大将李牧最倚重的耳目爪牙之一。
“通知庖厨营,这就杀牛备酒,招呼好君侯的扈从们。咳~咳……”
“是!将军。”随从的一员侍卫应声而去。
“君侯,请移步入营。这厢走……”
兵将、车马,鱼贯而入,秩序井然。
晨曦照亮管涔山的上下,峰峦万象纷陈。
偌大的军营,炊烟袅袅,飘荡融入于清晨的雾霭流岚中。
披挂整齐的将领们来齐了,将军李牧在帅帐中堪称是鹤立鸡群。
众人纷纷落座,建信君赵息独据一席正襟危坐,挨着帅案的右侧。
“将军,‘青貉’的情报上说:匈奴来犯规模前所未有!”赵息开门见山,语速和心情一般的急切。
“咯,咯……”,将军捏着右手的指节,一声一声的响动,沉静而问:“东胡兵马有什么动静?”
“他们出兵策应匈奴了。小子在无穷之门亲眼看到,数以千计的东胡骑兵在塞外啸聚出没,蠢蠢欲动的匈奴兵将更是越来越多!”
屏风后闪上来了两名卫兵,利落地摆放一方白板,展开挂好了大幅的北境地图。
“‘青貉’说:鹿赫单于妄图一举夺走我们的北三郡,所以下令纠集尽可能多的南侵兵将。”
“咳咳咳~。匈奴各部倾巢而出,我们也同样是全民皆兵,君侯。咳……”
“青貉”,是一名打入匈奴单于庭的赵国高级细作。建信君在邯郸时曾参与赵国谍侯司的最高机密事宜,故而能第一时间得到“青貉”那厢的绝密情报。而将军李牧,只是知道此人的存在和代号。
“将军,为国家计,我们断不能出丝毫差错!长平之痛,邯郸之围,我们赵国元气大伤!北三郡若是再遭胡人荼毒,国家危矣!”
赵息忧心忡忡,他是赵王丹的堂弟,封邑原本在兹氏。三年前,秦国大将嬴摎伐赵,建信君的封地为秦军所陷,便回到了邯郸为朝官。赵王丹很是欣赏赵息的忠诚与才干,两年前委派他为代表巡督恒山以北的赵国疆土。
将军李牧,整个北境的总督,代郡、雁门郡和云中郡的上下全都要听从他的号令。建信君来到北境后,被李牧委托坐镇代郡,赵息对丧师失地的感受最是痛彻心腑,如今亲眼目睹了代郡塞外的敌势,又收到极为重要的情报,便连夜翻山越岭赶来了雁门大营。
庖厨们入帐,送来的早餐很是丰盛,而且品相奇特。
“赶了大半夜的路,君侯肯定饿了,吾尚也是,吃东西吧。”李牧自己先拿起了块奶油蛋糕,撕下一小块塞入口中。
“奶茶是热的。”将军嚼着松软可口的蛋糕,不忘提醒一旁的建信君。
看那吾尚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也确实饿了,赵息按下惴惴不安,给自己盛了碗藿菜肉羹,这是他熟悉的食物。
“饱食之后,一起听吾尚汇报摸到的敌情。”将军眸光沉凝地环视一番出席的在座将领们。
兵营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建信君希望早点结束了这里的会食好进入正题,但也只能收束怀揣的忐忑,耐着性子等待。
在邯郸的时候,他也曾以为李牧缺乏血性,御边对峙匈奴的手段偏于保守,乃至是懦弱渎职。但这两年下来,赵息确信将军是国家之干城。
然而,匈奴人的来犯架势铺天盖地!仅仅是代北一线的长城外,摆出的兵力就不下三万之众,从林胡塞到无穷之门,虎视眈眈。
“青貉”,奉命潜伏匈奴十多年了,如今已是鹿赫单于的身边亲信。他让人送回的密报读来怵目惊心:单于兵将或达十三万!
历数过往情形,匈奴入侵规模最大的一次,也才只是五万兵将。
眼下,部署于北长城一线的己方兵将只有两万,千里亭障烽燧,难言处处坚固。一旦被衣冠禽兽的蛮族破关闯入,恣意纵横,后果不堪设想!
“君侯,多用些了。”将军提醒走神的建信君。
“这是什么酒?”金爵中的浊酒入口,味道很是怪异,赵息眉目轻扬着请教。
“不是酒,是奶茶,君侯。不过,和酒一样能提神,而且营养与热量上更为出色!里面加了糖,刚接触可能不习惯。”
赵息闻言更为纳闷,又问道:“糖是什么东西?”
双膝着地臀坐腿肚的跽坐姿势久了,腿面不止是发麻,还有些隐隐作痛。这种坐姿远不如有把椅子或高凳垂足而坐来得自然和舒服,但好处是能让人精神始终集中。
李牧微微调整了下身子,回到建信君的问题:“喔,是我让人用饴和蜂蜜精炼而成的配料,补充体力的效果极佳!君侯再尝尝那两样干粮,也都是特制的,都加了糖。”
赵息拿起一块个头大又外形方正的,端详了后入口,味道丰富。
“这种干粮是?”
“面包,里面还有肉干和果粒。”
“嗯,挺好吃的。”建信君贵为王族宗亲,却是头一次尝到看着怪怪的这种主食。
又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薄饼,咬了口,仔细品味。
“这又是什么?”
“饼干,也是用面粉烘焙制成的。不过,还掺杂了板栗粉和豆粉。后面的大战,我军上下都会配备便携的复合野战口粮。寻常不用如此,不然长期食用,对人肠胃会有些不利影响。”
饼干果然入口很干,含着新麦和板栗的香醇味道。赵息犹豫了下,从案上端起了另一只金爵,里面是如水的清酒,也是头一次见识。
“嘶~,好辛辣!”半爵入口,赵息的咽嗓感受到强烈刺激,酒液看着如此清淡,却不料反倒比寻常酒劲大了很多。
“君侯,这是蒸馏过的谷酒,酒精度高,慢慢喝了才好。”
赵息的鼻子凑上前,那酒香冲鼻又上脑,案上还有水,端起来喝下,这才感觉好了些。
“这种浓酒除了饮来提神解乏,还能用来消毒疗伤的。”
“将军,我开始汇报军情可好?”吾尚已经吃好了,他好像对李牧说的野战口粮没啥不适。
“可以。从容说来,不要漏过了重要的细节。”
“是!将军。”
“观唐,把帐幕打开些,透透气。”
帐内还有若干陪坐于别案的将军部下心腹,都尉观唐起身来,另一厢的戎装将领仇由简如也主动起身。
阳光洒入军帐的前后左右,清爽的空气随风而入,赵息的精神为之一振。又尝试着喝下两口清酒,这回的感觉好了些,腹中有暖意在弥漫,
“我们侦查到,鹿赫单于的兵马展开为三路:西面,敌军在黄羽水对岸扎营的兵力有五千;东面的摩门塞方向,领军的是他们的呼衍王,目前兵力号称三万;大单于本人亲自统帅中路大军云集于朱厌陉,号称控弦锐士六万众,还有后续部队不断赶来汇合。”
听闻来犯的匈奴兵马如此庞大,在场的一些将领一脸惊愕。
李牧身体前倾,问道:“吾尚,你可以确定敌军的主攻目标是云中?”
“可以确定,将军。但他们对代郡同样想一口吞下。”
“好,你继续……”
帐内气氛肃然,将领们无不在认真听取吾尚的军情介绍。
建信君赵息突然心有所动:御守北境,对付匈奴人,从来都是让人头疼的苦差事。然而,将军李牧竟分明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怎么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