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王都繁华,楚宅附近尤其如此。
鳞次栉比的街道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姬有瑕亦步亦趋走在弥乐身边。因为身量比之略高,他不得不微微低垂下眼睑,才能看清弥乐完整的侧脸。
弥乐精致的五官之中看不出一点犹豫,当然脚步也是。
作为避居湖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朝圣师,弥乐这些年几乎活得像个深山老林里的隐士。
平日里起床睡觉自有池婉婉铺床叠被,饿了摆好饭菜,渴了端茶倒水,除了不需要人喂饭喂水,简直像极了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
可这样的弥乐突然迈腿走进了喧哗闹市,却表现得十分安然自如。
神情悠哉、身姿闲散,拖着一身与和路上行人及周边摊贩全不搭调的长袍,却神奇地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他仿佛将自己隐匿起来。
目光一直停在前方约莫五六尺之处,看上去就像虚空之中有人在为他引路。
引路?
这家伙,难道也……
姬有瑕摩挲着自己不太平整的手背,英姿勃发的面容陡然深沉。
他这个人其实不太走运,生来被判为灾星祸水,纵然在武学方面是天纵之才,长得也比一般人全须全尾,但却有一个奇怪的弱点——方向感差得要命,天生辨不出东西南北。
小时候第一次独自出门,就把自己弄丢了。
期间爬树下河,捕鸟捞鱼填饱了肚子,却死活找不到回去的路。
旁人同他说沿着此路直行,他走着走着就拐起了弯,最后还是在睡梦里,被他爹在一处坟坑边找到的。这老头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很粗暴,先是一个熊抱差点把他憋死,又胖揍了一顿,把他打的是鼻青脸肿、活像一只五颜六色的小猪。
也是从那次开始,大家才发现姬有瑕竟是个路痴。
残酷的真相一被揭露,连带着他想要做一个大将军的伟大愿望也折戟沉沙,掉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毕竟南征北战除了需要文韬武略、智计过人,最起码也要分得清行军路径,要是领头之人连个地图都看不懂,天知道是否会将自家军队带进敌人准备好的陷阱。
姬有瑕知道后也不曾意志消沉,只是为了不再丢人,到底减少了些出门的次数。
原本此事被他瞒得挺好,但弥乐这厮的眼睛却仿佛天生就能瞧见别人短处似的。
相识后某天,突然就拿了工具、不由分说在姬有瑕的手背上刺了个小小的司南。
纯白的颜料沿着伤口渗入骨髓,留下的疤痕成了姬有瑕此生见到的第一个神迹。
“此墨是用识途鸟的骨头做的,这种灵鸟信奉落叶归根,生死都要留在一处。哪怕飞越千山万水,也能找到回乡的路。”
“我请它将灵力分与你,从此,万川曲折在你脚下都是坦途。”
小少年声音清亮,难得不带丝毫鄙夷与挑衅,就那么凉丝丝地印在姬有瑕的记忆里。
“弥乐,”姬有瑕从回忆中脱出,满心复杂地拉住他,“想不到你也有这种难言之隐。其实路痴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不必如此遮掩。”
“人生一世几十年,要活得轻松一些,对我坦诚些也无妨,朋友就是用来倾诉和陪伴的。”看着好友脚下的道路越走越窄,姬有瑕终于体会到了他爹当年的心酸。
“你在说什么?”
弥乐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他一路上都在努力平复腹中的饥饿,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动静。
这会儿微微抬起头看着姬有瑕,刺目的阳光平铺直叙在他的眼睫上,看起来宛如落了两笔淡金的月色。雪色衣衫一如天上淡泊的浮云,使他飘逸俊秀之余又有一些说不出的神异。
神异的弥乐抬手一指:“你看那。”
姬有瑕顺着弥乐的手指看去。
只见遍布微黄藓痕的深巷尽头,出现了一家其貌不扬的面馆。他们只是站在巷子口,浓郁的鲜香气息就已经扑面而来。
姬有瑕仿佛看到了草原上一群壮硕肥美的牛羊,它们排着队地被剥皮切块,跳入滚烫的热锅中,最终变成了一锅美味的热汤。
姬有瑕猛然吞下一大口口水,什么感慨都不翼而飞,箭步上前奔进店里。
“老板,来两碗面!”
两人寻了个窗口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蔚蓝如洗的天,再一低头,就能看见色香味俱全的面。
姬有瑕有个特点,就是一旦喜欢一样东西,必定爱屋及乌;一旦讨厌起什么来,也必定连带着恨上他祖宗十八代。
这不,吃饱喝足打了个嗝,将手边堆叠的六个空碗推到一边,姬有瑕自觉已经忘记了上半辈子的一切烦恼不快,就连面馆老板也变得活泼可爱起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是有道理的,你看那老板,长得跟山匪从良一样,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弥乐理也不理,继续无声地吃面。
他的嘴巴比一般的同龄男子略小,有点类似于妙龄少女的樱桃小口。圣师大人又不像姬有瑕那样喜欢狼吞虎咽,因此像这种宽约一指的刀削面条他一次只能咬下一根。而区区一根面条,他往往要花上三口才能嚼完。
不管看上多少次,姬有瑕都觉得弥乐这种过于细嚼慢咽的吃相,非常影响同桌人还有他自己的食欲。
果然,姬有瑕在弥乐碗里一瞄,他才吃了一小半。
“珍惜现在的老板吧,”弥乐坚持把嘴里的面条咽下,然后再说话,“两天后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了。”
“为什么?”
弥乐好像来了点兴趣,他动作优雅地把筷子搁在碗沿,朝姬有瑕温煦一笑。
“因为老板的女儿在三天前出生了,按照天枢的习俗,他要连续行善七天来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德攒福。可这老板从来在‘钱’之一字上十分讲究,除了去寺庙捐点足以让他见到佛像的香油钱,就不会做些有往无来的亏本买卖,更不会不求回报地把钱扔给只会沿街讨食的乞丐。于是他选择把做善事的地方定在了自家面馆,在不亏本的情况下尽量多给食客一些甜头,这样食客吃得开心,他也能多赚一点。薄利多销,两全其美!”
姬有瑕半信半疑,但还是颇为珍惜地喝干了积在碗底的最后一点面汤,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仿佛之前千言万语的铺垫只为了等待姬有瑕问出这句话,弥乐脸上慢慢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使得一侧白皙的脸颊上随之呈现出一个极为浅淡的酒窝。
他说:“因为就在两年前,老板的头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刚好在如意寺中遇见了他。他问我应该怎样为他的女儿庆生,我就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姬有瑕:“……”
弥乐抚了抚自己平整到无一丝褶皱的袖口,仿佛用工笔勾画出来的面容之中蕴着一派难以言喻的深不可测。
“你只需要付自己这份的钱就好,老板为了表达对我的谢意,答应有生之年不会收取我的饭钱。”
见姬有瑕一脸不甚灵光的瞠目结舌,他又不疾不徐地补充道,“但并不包括我的朋友。”
……
喧嚣声色愈加明朗,两人辞别香飘十里的小巷,一左一右的距离大约并不超过一条胳膊。
“不是。”姬有瑕有些无来由的愤愤不平,“你虽然是圣师,但也用不着什么事儿都管吧。他不愿意布施,你就连怎么省钱都帮人家想好了?”
弥乐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对比姬有瑕,他虽然吃得不多,但显然已经从挤兑姬有瑕的过程中获得了远胜于食欲的巨大满足,所以当下只是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散步消食。
“你不知道我们圣师都是很享受普度众生的成就感的吗?那位老板要是不遇见我,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么好的主意。要是让我像你这样只练武不练脑,终有一天变成一个空有其表的白痴,那还怎么慧绝古今普度众生?”
姬有瑕握紧双拳,深深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