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铭义心里骂,你他妈全家人死光光了丰铭诗也不会死。都问多少年了,还问。老子要是晓得铭诗他们在哪里,早就叫他带兵杀你这帮畜生了。
“新四军的,有?”
“纽,纽”
丰铭义边摇手边急急答道。被鬼子的枪瞄着,丰铭义既恼恨又担心,担心狗日的心思一歪又扣了扳机。丰铭义也是经过风雨的人了,虽然还是厚道,但已不再是木头似的老实。他知道有些时候不能太冲,要想想后果。鬼子大概是看清了丰铭义果然是丰铭义,便哈哈鬼笑,叫了一声:
“你的开路,哥砸一马斯”
小鬼子竟然客气起来。多少年了,都是吼着“应都更!”,现在竟然说起了请,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丰铭义忽然有了恍然隔世的感觉。马拉个逼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其中定有缘故。什么缘故?丰铭义不清楚。
丰铭义知道可以走了,但为了不在鬼子面前露怯,大步慢走过五显大帝庙山脚后,才突然向西疯跑了。
过了龙头峰就是虎踞矶。虎踞矶在五显大帝庙右侧江边,犹如一头猛虎蹲守长江,枯水季节有四丈多高,涨水季节就只剩头顶了。这会正是枯水季节,虎踞矶在月光下黑黝黝的,显得既威严又怪魅。丰铭义从虎踞矶北坡绕过去,很快就到了窑龙口,再过去就是窑湾子了。窑龙口、窑湾子,都是地标名称。当年朱元璋为了破坏红石矶风水龙脉,便在这附近建了整整一百口砖窑。按游龙环绕之势,从五显大帝庙北边一直排到大杨山南边,窑龙口就是游龙的嘴巴。一百口砖窑早就塌了,但是窑身窑基还在。从窑龙口经过窑湾子再到祖师殿,江岸边全是两尺到一丈多深的粉一样的银沙,脚踩上去软软的,拔起来有点费力,可那种柔柔软软的感觉却让丰铭义想到女人的身体——好像也是这么软软的。他又一脚踩下去,没有向上提脚,而是用力在软沙里向前踢,让银沙像雾一样在眼前飞散,再像月光一样洒满全身。他就这么走着踢着,踢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窑龙口江滩。忽然,他脚尖疼了一下,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定睛一看,果然有一团东西被他踢到前面沙堆上。
他无聊,也是好奇,便紧走几步过去,忽地就被反光晃了眼睛。他弯腰捡起来,捏了捏。妈的,是两个绑在一起既硬又软的小圆环。正要随手扔掉,想想不对,月光下显出黄色,莫不是铜的吧?嘿嘿,那就带着吧,洗干净了说不定可以打个小戒尺呢。记得稽先生那根戒尺已经发裂,送根新的给他,也算是穷学生尽点孝心吧。稽先生对他好啊。当然啦,对他好的人多着呢。不说别人,就说十四佬和十四婶吧,尤其是十四婶,一直把他当亲侄子甚至亲儿子待,不仅关心他的生活,就连他的终身大事都放在心尖子上了。
过了正月十五,丰彰德就逼着铭义在家里筹备婚礼。其实也没什么可筹可备的,有钱好做事,无钱心里空啊。想买东西没钱,还不是心里空么?娶了比自己小六岁的翠儿,贫寒的丰铭义觉得不能亏了她,要给她长长脸,便想找十四婶借点钱,意思是把婚礼搞得像个样子。可是林寡妇不赞成,说:
“有钱就做事,无钱就做人,该尊重的、该拜望的做到了就行”
丰铭义虽然老实,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早就不是呆子了,他明白这是不想让他背债。想到这一层,他就更生出感激的心来,想着以后要好好孝顺丈母娘。
铭义婚礼的事,大处是丰彰文做主,小处就由十四婶春梅等族中婶婶大妈们张罗做主了。他自己只用按长辈的意思去做,无非是出门送话、进门拿东西。外面真没事的时候,他除了自己动手把房子搞得更中看一些,就是没事找事的和翠儿母女凑热乎。他现在是饿汉子对着肉包子,巴不得早一刻把翠儿娶进门,让她妈妈掌着家,就像他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过日子。有了女人成了家,他就不再是吃百家饭的孤儿,而是和别的男人一样,是顶门立户的真丈夫了。他多么希望,这一天来得快些再快些。
时间在丰铭义眼里过得太慢,实际却像七月长江水一样流得飞快,十几天时间,也就是眨眨眼的事。
距离喜日子只有两三天了,铭义幸福的想象着洞房花烛夜。想着想着,当年柴场里被女人强迫的那一幕突然又闪出来,越来越清晰,就像毒蛇魔鬼一样缠住了他。他厌恶,害怕,更夹杂着对自己的鄙视,如同狂风卷起大浪,一排排撞击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甚至半夜里从噩梦中爬起来。
他有过推迟婚期,甚至不结婚的想法,好在终究抵不过“完整的家,真正男人”的愿望。
二月二结婚那天,很让丰铭义和林寡妇意外,婚礼那是意外的热闹。红石矶人素有抚孤惜弱的传统,何况誉满一方的丰家?除了丰姓本族,红石矶第二大族阮家和个别有头面的杂姓也都来了不少,就连寓居的前清少王爷柳家都随了份子。丰铭义明白,这些人除了怜他,更多的还是看在丰家族长和九老爹的面子。婚礼大事有彰文大伯在前主持,本族的一干兄弟们跑腿张罗。铭义当然是里外忙,可是心里甜蜜呀。只有一件,除了招待一应亲朋好友外,还要给两边炮楼的鬼子兵上供。好在近年已经改变了许多,要是按照前几年规矩,红喜事就要送两桌上好的酒菜和两条香烟到炮楼。两桌上等酒席和两条香烟,大财主当然不在乎,只要愿意,送二十桌也轻飘飘的。但是穷人甚至一般人家就难了,连上等客都是普通席,哪还有钱搞上等酒菜送日本兵呢?送不起,又不能不送,这麻烦不就来了嘛。一九四二年就曾为这事和鬼子起了冲突,红石矶人死了一个伤了好几个。后来听讲,还是那个假杨老板真桥本三郎,因了解红石矶人脾性,便从省城传下话来,要红石矶驻军尽可能“怀柔”,不能激起民愤。结果是双方各退了一步,有钱人就送两桌席两条烟,没钱的就只送喜烟了。
礼金和各房凑来的钱,除了婚礼一应用度,剩下的全置办了家具、灶具和日用品。丰彰祥的礼金最多,整整三十块大洋。铭义很是惊讶,忽然想起去年还钱的时候,彰祥讲的那些话。唉,他这是诚心不要铭义还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