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老大的金元宝啊,难道被无来由的大浪卷走了?丰铭义甩掉鞋子,一伸双臂就扎进长江,忍着呛人的浑浊排浪,钻进水里,沿着附近江岸仔仔细细一遍遍摸索,直到看不清岸上树影了,这才上岸躺倒泥地上唉声叹气。无比沮丧又极其不甘的回了家,翠儿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他不吭声。喊他吃饭,他也不吭声。问他是不是累了,累了就洗了好好睡一觉。他还是不吭声,只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
“贪心了,贪心了,贪心了哦!见财有份的古话呀,怎么就塞到肚子里变大粪了呢?!”
他好后悔呀,不仅是那泼天的财富,也为昧了良心!昧良心,竟然昧了一直照顾他的彰祥小佬,该死呀!丰铭义呀,丰铭义,这要是传出去,怎么有脸做人!
真相就烂在肚子里吧。即使忍不住想和别人显一显摆,也要换个发现金元宝的时间和地点,而且当时就只他一个人。话又说回来,即使和别人说了,恐怕也没人相信吧?八个金元宝诶。
其实,对于丰铭义刚结婚就捡到那个金元宝,红石矶很多人就不怎么信,怀疑是林寡妇不敢露富,故意让女婿这么做这么说的。说不定呀,在春梅给铭义做媒之前,这个林寡妇就和铭义暗里说好了,故意扭捏作态摆样子骗好处呢。之前那两只金手镯,肯定也是她塞给铭义的。本来嘛,别人都没这好运气,怎么铭义就接二连三的来呢?毕竟做过团长太太,鬼精得很呐,花花肠子夺定少不了。
发现金元宝却甩掉丰彰祥,这对丰铭义来说确是做了大亏心事,事后越想越后悔和羞愧,觉得是忘恩负义。若当时不昧,他不就又有了四个大金元宝吗。他好多天都吃不下睡不着,做事也少有的丢三落四,还被丈母娘冷脸责备了几回。煎熬了一段时间,丰铭义终于受不住折磨,觉得再不说出来会把自己憋死,便鼓起勇气将前后经过告诉了丰彰德。他觉得,十四佬不是外人,不是父亲也是父亲。丰彰德一下惊呆了,愣了好一会儿。他一是惊异义伢有这么好的财运,二是惊讶义伢这个老实人怎会如此贪心!他知道,彰祥和义伢从小就好得穿一条裤子,而且他家还有大恩于义伢。丰彰德怀疑是丰铭义的梦境,但看他一脸愧悔的样子,这才信了。他骂铭义见财忘情见财忘义,别说是本家小姥,就是不相干的外人,也不该撇开人家嘛,说:
“见财有份,这是古训,既然是一道的,那就是老天爷恩赐给你们两个,你怎么想着独吞呢?怎么还...”
丰彰德还要接着骂,可一看铭义眼睛红红的,就再也骂不下去了。丰彰德心里也清楚,义伢本质上不是刁钻滑头忘恩负义的人,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小人之举”,肯定是一时昏了头,否则也不会和他说出实情。想到这一层,丰彰德的情绪便平缓了些。忽然又想到,铭义转个弯子就没了金元宝,怎么有这样的怪事呢?如果是别人跟着后脚取走了,可他的大便应该在呀。大浪冲走了?距离江面还有六七尺高,也就吹飘软枝的风,怎么也掀不起滔天大浪啊,何况东西还在土洞里压着。难道,地下的财宝真有神灵守着?铭义冒犯神灵了?丰彰德便又担心起铭义来。且不说是不是冒犯了神灵,起码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担心这老实人再向别人透露,便一再嘱咐务必烂到肚子里,任何人包括翠儿母女都不能说了。
俗话说,破袜子瞒不过老婆,茶壶倒水总会洒出一两滴。果然,这事丰铭义自己不说,丰彰德不说,没想到两人谈话却被彰德小女儿仙菊听到了,便当成新鲜好玩的事显摆给其他孩子。一日短三日长,到底还是传到丰彰祥耳朵里,他便问铭义。铭义一惊,先以为是十四佬露给彰祥的,听说是小仙菊的话,便红了脸吞吞吐吐说:
“仙菊那天,拿个...拿个铜灯盏和我显摆,我就讲在江边捡到几个大元宝,哄她玩呢”
“你怎么不讲捡到一头大金牛呢?”彰祥笑道。
丰铭义出了一身汗,总算遮了过去。但是不管怎么说吧,他到底还是又讲了假话。当年逃债时他就恨自己的假话,事情过后也曾发誓不再讲假话,可现在还是又讲了假话。他认为,他是堕落得没得救了。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哪天是个头。做了亏心事,而且还是对彰祥小佬,他愈加惭愧,也更加恨自己了。
林寡妇不仅精明,还从不说空话。果然是存钱做大事,她用十块钱就买了三分旱地,说是碰巧捡漏捡到的。
虽说丰铭义现在有田有地了,终究还是饿汉子舔了下肉,前后两块加起来也就毛毛雨的九分田地,收的粮食给三人喝米汤都不够,更别说正等着出世的孩子了。因此,他还是见天急得睡不着觉,终于在修文街和昭武街恢复后就再也沉不住气了。金元宝啊金元宝,躺在地下算什么宝,能起大作用才叫宝贝呢。他想把金元宝兑了钱开店,可是家里两个女人还没商量好,他也只能瞪着眼睛干着急。丰彰德也劝过他,想两家合伙再买一条船,但是林寡妇不同意,说:“不能搞船了,要么开店要么买田买地。最好还是开店,不怕风不怕雨,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更不像搞船那样有性命之忧。你看,街市慢慢热闹起来,每天停靠的船也渐渐多了”。丰铭义拗不过她也不敢拗她,但却留了个心眼,便随着丈母娘的意思说:
“那就先开个小杂货店试试?”
林寡妇想想也对,毕竟都没做过生意,如果把钱一下子投进去,万一亏掉,那真是死猴子钉拐没指望了。翠儿本想做大房子的,见老公和母亲都要开店,便也只能让步。意见统一了,剩下的就是小店怎么开。林寡妇说:
“把西房的前墙窗户开大些,安上响板就是柜台。我住灶房,锅灶搬到披屋里去吧”
没过多少日子,丰铭义的小杂货店就开张了。饿狗进灶房,好赖不论,多少有点吃的有点进账就好。为了熟悉经商,也是弥补家用,丰铭义还靠着跑船时结识的一些朋友,挤出时间做点拉手生意。所谓拉手生意,其实就是掮客。遇到熟客就帮着跑跑路,遇到生客就介绍给合适的商行商店。如此一来不仅熟悉了路数行情,也能获得一点报酬,就当接点屋漏水垫锅底。如果遇到头一次来红石矶的行商客人,他就介绍商行,领着过关、完税等等,那可是老鼻子好了,往往能赚到意想不到的介绍费和跑腿费。当然,他最喜欢接的还是盐商、布商、棉花商或山里来的山货商,他们生意做得大,又爽快,给的报酬自然也就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