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铭义将剩下的640块大洋交给了丈母娘。晚饭时,林寡妇好像很随意的问他兑换金元宝的过程,问得很仔细,去哪个钱庄,找的哪个人,怎么称重,金元宝多重,按什么比例兑换洋钱等等一应细节。丰铭义很是奇怪,丈母娘这是要干什么呢,问得这么仔细,莫不是担心他兑换少了?被人骗了?不应该吧,他不是孩子更不是傻子,何况还有十四佬陪着一道呢。他看了一眼翠儿,见她似笑非笑,就像早就知道什么似的,他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丈母娘不明说,女婿也不好问,就像没什么事一样。第二天早起,翠儿说她来守店,让铭义去十八汊挖藕。铭义说做菜的藕不是还有嘛,过几天暖一点再去挖。翠儿就扯了铭义衣袖一把,轻声说:
“妈说了,多挖些藕回来和米掺着做藕粥藕饭,能省不少主粮呢”
铭义哦了一声,便领会了什么叫细水长流过日子,心里不免又感激和敬佩起丈母娘来。匆匆吃过早饭,他去茅草屋里找出藕锹和挑藕的扁担,将两根捆藕的粗麻绳串在扁担上,再回家翻出小锡酒鳖,往里面装了三四两烧酒。酒是喝了御寒的。翠儿说,你挑箩筐装藕不是更好吗。铭义嗤了一声说:“听你这话就晓得纽去过湖里挖藕。你以为在旱地上挖藕呢?好吃的雪花藕都在离岸很远的地方,不是水就是烂泥巴,还一阵阵大风,箩筐怎么放?还有,整根的藕装在箩筐里,挑着走路很容易就颠断了。用粗麻绳两头捆着挑就不一样了”。翠儿这才恍然大悟,想想自己到红石矶这么长时间了,还没看过挖藕,更没挖过藕,不觉就动了和老公一道去十八汊玩玩的小心思。她笑脸看着母亲。林寡妇立即领会,也不搭理女儿,提起菜篮子说去山后菜地里,人就出了门。丰铭义见丈母娘走远了,便也扛起藕锹和扁担出门,在门口又回头向翠儿一笑说:
“你以为挖藕好玩是吧?哪天就带你去受受罪”
1946年的冬天来得有些突然,好像没什么过渡,才穿了几天夹衣就要穿棉袄。江水退得也很干脆,十八汊那里还没入冬就露出春天挖藕留下的矮土包,才入冬就见了底。见了底好啊,正是挖藕戽鱼的时候。丰铭义紧步慢步赶到十八汊时,远近已经有了数不清的人,挖藕的、戽鱼的、捞虾的,还有捡菱角、捡莲籽、割高草的。江南人将茭白称做高瓜,高草就是茭白的杆茎,晒干了可以当柴烧,也可以盖草房。高草大多生在岸边或附近不远处,远处虽也有,但不稠密。因长年累月的淤泥积累,十八汊已失去当年的港湾深度,充其量也就是个通江湖了。尤其是冬春季节,随着江水退去,连接长江的十八岔湖水也跟着落下去,除了临江湖口,大部分湖底都露出来。江水退了,鱼虾却没有随水退回长江,便将历年挖藕形成的坑洼当成了家。将坑洼里的水戽干,大大小小各种江鱼就困在坑底跳跃挣扎,你就用箩啊桶的随便装了。每到秋末,老熟的莲籽和菱角自然落到湖水里,冬天湖水退去后又暴露在泥面上,女人和孩子们便拎着篮子和口袋捡回家。即费力气又要技术的,就是挖藕了。一般说来,荷叶杆下面就有藕,可到底是大藕还是小藕、雪花藕还是柴藕,那就不太容易分辨,如果没有一定的实战经验,你挖到的很可能是淡黄色柴藕或者细小的藕。柴藕涩涩的,远不如雪花藕脆甜,口感不佳价值自然就低了。雪花藕顾名思义,白白的,嫩嫩的,无论生熟吃起来又甜又脆,当是席面佳品。除了辨别藕的品种,在挖藕过程中,下锹搬泥也是大有技巧的,若不是有经验的熟手,挖出来的藕就会破碎,会一节节断掉,很难挖出一根完整漂亮的。
藕、菱角、莲籽,都是度春荒的好东西。不过,以前红石矶很少有人下湖做这些事,不是不愿,是没工夫或者不屑,基本都是家境不怎么好的才下湖。比如茅屋街的无业者、家里有两亩田地又不足以温饱的、码头上扛大包的、商行里打临工的,还有那些做拎篮子小生意的。他们应季节下湖或空闲时下湖,夏天打莲蓬、摘菱角、采鸡头米鸡头菜,冬春枯水期挖藕、戽鱼、捡老菱角老莲籽,除了自家食用,更多的是在红石矶街上售卖或送到安庆去售卖。当然,绝大多数下湖的,还是十八汊周边的农民。
丰铭义之前也去过十八汊挖藕戽鱼,但那都是顽皮卵们玩闹戏耍,并不是认真为了生活,所以也就没多少挖藕戽鱼的老道经验。今天不同了,他是为了节省粮食而来,必须放架子认真用心出力才是。他站在岸边向湖里扫视一圈,发现还真有不少红石矶人。天冷了,他慢腾腾脱了棉裤,刚要卷起贴身裤的裤脚,却被一阵寒风激得打了个大大的冷颤,上下牙便哆哆哆的碰起来。他心里骂了一声,“妈的,还纽下水呢,就打冷吭了?”。边骂边从怀里掏出小酒鳖,拧开盖子,狠狠喝了一大口,这才感觉暖和些。他脱下棉鞋,将裤管卷到大腿根,扛着藕锹和扁担绳子,一步步下到烂泥里。才走了几步,突然右脚底一阵钻心刺痛。“什么鬼,认生么?刚下湖就被老菱角戳了脚!”他咬着牙,左脚做金鸡独立状,费劲的将右脚底翻过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拔出深入皮下的老菱角。还好,戳得不深,否则只能回家坐火桶了。
季节性湖区的野生藕不像种植的家养藕,因湖底淤泥深,藕生的也深,接近湖心处甚至深达一米多。然而,越接近湖心,生出的藕却越是粗壮,优质雪花藕也越多,故而肯吃苦有技术经验的挖藕人,总是在接近湖心的地方挖藕。十八汊湖有二千多米长一千四五百米宽,近岸的淤泥就有四五十公分深,湖心区淤泥更是深难达底,所以挖藕人在淤泥达到大腿根时就不再向前了。丰铭义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挖藕,忍着老菱角的戳和鸡头杆、荷叶杆上的刺,手脚并用向前连走带爬了两百多米,淤泥超过膝盖三四寸就再也不敢动了。他选了片枯荷较为稠密的地方,将扁担放在枯荷叶上,摸出小酒鳖又灌了一口。裤管虽然卷得很高,但早已糊满了淤泥,起不到多大的保暖作用了。他已顾不得这些,便学着附近挖藕人的样子,用挖藕锹将硬些的淤泥围了个八九尺直径的圆围子,再将圆围子里的水和稀泥戽到围子外,这才选定一根粗荷叶杆,用藕锹小心用力将荷叶杆周围的淤泥挖出来,再甩到围子外面。藕锹长四寸,宽三寸,把柄长约一尺五寸,把柄末梢有个短横握手。挖藕时,一手握住横握手,一手紧握把柄与铁锹衔接处,完全靠两臂之力挖泥甩泥。这是个真正的技术力气活,除了经验,两臂若没有百斤力气,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累趴。果然,才挖了不到半个小时,丰铭义便累得气喘吁吁,热汗满身了。他现在才明白,那些挖藕戽鱼的为什么不怕冷了。他好想坐下来歇会儿,可是四周除了淤泥就是枯荷和倒伏的烂高草,巴掌大的干地都没看到。他锤了锤酸胀的腰,甩了甩已经无力的双臂,眼看着已经露出藕头的藕,身上的力气好像又有了。待呼吸顺畅了些,正要再挖时,忽听风中隐约有人在叫他。他停止了动作,寻着声音望去,果然看见丰兴泰在岸上挥手跳脚的大叫:
“铭义小姥,铭义小姥,兴国外婆不好了,兴国外婆得病了!”
丰铭义这下听清了,是他丈母娘不好了,得病了。不好了,意思就是大病急病要死人的病呀!他一个愣怔,便赶紧抓起扁担和藕锹,手脚并用的抓到岸上,将扁担和藕锹甩给丰兴泰,抱起棉裤就向回跑。刚从德正街转到和宾街,远远就见自家门前挤满了人,丰铭义吓得顿时就腿软了。待他拼力跑到门口,有人喊了声“铭义回来了”,众人便呼啦一下让开一条进去的人廊,齐刷刷目光将他送了进去。
丰铭义冲进丈母娘房间,只见她躺在床上,眼睛翻白,嘴里不断冒出泡沫,明显是人事不知了。阮秋生医生分别在她头上、身上扎了好多根银针,又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穴,折腾了好一会儿,林寡妇才啊了一声,好像是畅快的吐出胸中浊气,眼睛便睁开了。众人一看,都说“好了好了”。哪知话音才落,林寡妇突然身体向床里边一缩,凄厉嘶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