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碌碌……”

“吱咛咛……”

“哗啦啦……”

两个辘轳你追我赶，你喊我叫……观其形，如奔马脱兔；听其音，若两军鏖战。

两个人都把长辫子盘在了头上，两个人都成了赤膊光膀：牛三儿膀子宽厚，胳膊粗壮，满身满肚皮都是肉，看起来十分威猛。贵发的膀子也宽厚，胳膊不像牛三儿粗壮，但却筋骨凸出，另有一番风韵：他比牛三儿少了一层厚肉，也少了几分威猛，但他凸出的筋骨却又显露出几分坚韧。——二人的较量谁输谁赢？胜负结果将取决于各自的特殊品质。于是，牛三儿与乔贵发的比赛，似乎将是威猛与坚韧的较量，或者是，肉与筋的较量。

比赛掀起了高潮。

乔柏林眼看着贵发咬着牛三儿一罐不拉，兴奋不已。

早晨曾对牛三儿的饭量和身量瞠目结舌的记账先生，此时却对贵发刮目相看了：“这个瘦气的小后生竟能跟上牛三儿！——真是奇迹！”记账先生一边画着“正”字，一边暗暗赞叹。他原先只看到了贵发的瘦气，却看不到贵发身上的骨气。瘦气表现在人的肉上，普通眼睛可一目了然；骨气则在人的骨头里，只有那些特殊的有穿透力的眼睛，才能透视到……

辘轳如飞车。

高潮一直持续到午饭时分，牛三儿还是没有甩开贵发一罐！

王家来送饭的人也傻眼了：几年来，乔家堡村还没一个人能扳过牛三儿，纵然有几个交手的，不到半上午就让牛三儿甩得老远，一到中午饭时便早早地认输了。“这个小后生能扳过牛三儿！”送饭的瞪着眼，再次问乔柏林和记账先生，似乎不相信他俩发出的消息，或不相信他本人的耳朵。记账先生努了努嘴，让他看“正”字：白纸黑字在那里写着。

送饭的人“眼见”为实了。

“哎哟，这后生真行，能扳过牛三儿！”送饭的人赞叹着，一路回村，一路赞叹，“你信不信？乔贵发能扳过牛三儿！”

他的话不胫而走，听他话的人有胫而来。半下午时，村里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围观者，他们想看看稀罕，或看看热闹，或看看乔家堡人战胜外乡人的过瘾劲儿。

王家的女当家来了，金环也悄悄地来了。

有了围观的人，两个人的斗志更旺了。辘轳飞转，汗水飘洒。牛三儿那粗大肥壮的身子裸露在观众面前，人们惊讶叹羡：“呀呀！像一头牛！”乔贵发的瘦身子也裸露在观众面前，人们则是另一种心态：“就这身子，能扳过牛三儿？”人们暗暗地替他捏一把汗。

人们围观着，嘈杂着，他们受着两个扳辘轳手的影响；而这两个人看着围观者，听着嘈杂声，又受到他们的影响。围观者与被围观者浑然一体了，彼此相看，彼此影响。

牛三儿在人群中看见了女当家的，又想起了昨晚的大话，他的压力更大了，辘轳也扳得更快了。

贵发在人群中看到了金环，他想起了自己来到王家扳辘轳的心愿：挣钱，攒钱；开豆腐坊，攒钱；娶金环为妻……挣不上大工钱就不能攒钱，攒不上钱就不能开豆腐坊，开不了豆腐坊就娶不起金环！——这是铁的逻辑，只有比铁更坚强的意志，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完这铁的逻辑；这也是铁的罗网，只有比铁更坚强的意志，才能一道一道地穿过这铁的罗网。他在对金环的一瞥中，得到了更大的动力，辘轳在他的手下飞转……

牛三儿和贵发都在加油。牛三儿多年扳辘轳，功夫很深，气力也大。贵发虽扳辘轳功夫浅，但他从小推磨，练就了一身硬功夫，练就了一副硬筋骨，也甩出了一身过人的臂力，再加上他比牛三儿年轻十来岁，后劲儿也充足。半下午时，乔贵发终于在人们的喝彩声中甩开了牛三儿！

“好！好！——”围观的人轰动了，叫好声此起彼伏。

牛三儿哪肯轻易服输？他拚命地追赶，拼命地扳……

乔贵发则快马加鞭，越扳越快，越扳越猛！太阳落山时，乔贵发竟超出牛三儿三十柳罐！

“好！——”人群在欢呼，欢呼贵发的胜利，欢呼乔家堡人的胜利。

乔贵发冲着人群微笑，在人们的一片笑脸中，他一眼寻见了金环那甜滋滋的笑容。

人们簇拥着贵发回村，欢天喜地。

王家已预备好了晚饭的酒菜。乔柏林既是村长，又是乔氏家族的长辈，他理所当然地坐了了上首。贵发虽然年轻，但他今天是赢家，被众人推到了紧靠上首的座位。牛三儿今日输得惨了，脸也灰了，气也馁了，主动地占了个下首的座位。他低头不语，心里只懊悔昨天的大话：由于那句大话，他既得少挣工钱，又丢人尴尬。昨天刚说了大话，今天便做了小人；大话与小人之间的因果报应，仅仅一天的时间！

酒桌上，牛三儿那宽厚的膀子、粗壮的胳膊和满身满肚皮的厚肉，不再让记账先生瞠目结舌了；倒是乔贵发的暴筋突骨，格外显眼，格外引人注意。

乔贵发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引起全村人的注意。这场比赛使他名利双收：既在全村有了“好后生”的名声，又在王家有了“一天一百文工钱”的身价。

此外，本来和他相爱的金环，更喜欢他，也更热烈地爱上他了。

乔贵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满怀信心地开始了他的“三步走”计划：种地、打工、攒钱——开豆腐坊挣钱，攒钱——娶金环为妻，生儿育女……

“我要一步一步地实施自己的计划：先靠力气挣钱，再靠手艺挣大钱，再……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计划！”

乔贵发憧憬着美好的生活，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正是：

手巧能编日月景，志坚可闯富贵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