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当他办结所有的外派手续,走出壹棉大门时,远远看见总经理石守用自车间上办公楼,林杉向他挥了挥手,算是向自己浑浑噩噩的过去道别。
回眸间,办公楼前,合抱粗的两株法国梧桐,翠华如盖。两侧藤萝花木迤逦展开,像两扇屏风掩映着楼宇——这里也曾有过上好的风水!
华晨八年,林杉心怀希望,边挣钱边放钱,直至把亲戚朋友也拉进来,直至佳德集团信贷危机爆发,林杉八年辛劳化为乌有,同时背负了巨额债务。
八十岁老母需奉养,自己身为长子,不能亲侍汤药于床前。儿子已二十四岁,正是找工作婚恋急需用钱之际。
这样的关口,却突陷债权纷争,自己几年来挣的钱投在企业,亲戚朋友放进来的钱,自己来偿还。
企业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职工时刻处于下岗的边缘,这就是林杉的中年危机。同时天涯沦落人,冯刚大同小异。
林杉有过消沉,畏怖,伤情,但他能走出来,面对现实,立足当下,对未来重生希望和信念。
也许冯刚做不到这点,同样是面对父母妻儿,同样是背负了太多的愧疚。同样是把这些年的家当压在这里,同样是面对风雨飘摇的未来,他的支撑力被厄运压断了。
冯刚初次找林杉请假回去看病,林杉劝他别急于买票,先静养几天再说。
在综合办,林杉把别人支出去,与冯刚长谈了俩小时。俩小时里,林杉摸到了冯刚的“症结”:这些年的辛苦钱放在企业回收无望,企业又这么个朝不保夕的样子,自己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
林杉讲:“事无好坏之分,好与坏来自你内心的取舍。心态决定事物转换,积极向上的心态,能把坏事变成好事,晦暗消沉的心态能把好事变成坏事。”冯刚认真听着。
林杉讲故事:“我看过多年前的一档央视寻亲节目,当时的主持人是倪萍。这期节目的大体情节是:有对年轻夫妇不幸丢失三岁的儿子。夫妇二人精神几近崩溃。他们决定把余生都用来寻找儿子。男人辞掉体面的工作,女人放弃事业,夫妇二人相扶相携,足迹踏遍祖国的角角落落。”
“后来他们找孩子了吗?”
“听我说。这对夫妇在儿子失踪二十三年后,男人因长期精神压抑,患重病撒手而去。儿子生死未卜,又加中年丧夫,命运对女人太过残酷。但女人有母性的刚强和韧性,决意在有生之年实现丈夫未竟的心愿。她擦干眼泪,重树信心,继续走在寻子的路上。老天不负有心人,在央视寻亲栏目组的帮助下,通过DNA大数据库比对,成功找到了她失散二十多年的儿子。母子相见的那刻,女人抱着丈夫的遗像,把儿子相拥入怀,荧屏前多少观众泪流满面。在这里还要交代下,命运似乎是在捉弄这个苦命的女人,她之所以能通过大数据找到儿子,是因为儿子因犯罪尚在劳教中。当栏目组把这个信息告知观众,观众无不唏嘘心碎。”
“这女人的命太苦了。”
“近期你是否留心,互联网上很火的新闻——《全网祝福:亿万富豪寻子成功》,大体情况是:这对夫妇丢失了三个月大的小儿子,悲观绝望难以自拔。男人终日酗酒浇愁,某天与他喝酒的朋友,看到他如此沉沦不堪,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说:‘就你这么个熊样,就你现在穷酸的家境,孩子回来也是跟着受罪,能回来也不回来。你若想让孩子回来,从现在起振作起来,好好打拼挣下一片家业,孩子兴许会找回来。巴掌打醒梦中人,男人果然振作起来,把天天想孩子找孩子的念头收起来,专注于做生意行家业。生意上遭遇重大挫折,面对过不去的坎,他就想想丢失的儿子,憧憬父子相见的美好光景,又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和毅力。结局皆大欢喜:他最终在新闻媒体的帮助下找到了失散多年儿子,当时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某省打工。他对媒体说:‘为了这天我坚持不懈地奋斗了二十五年,已给孩子准备多套婚房!’”
“这个事比上个事听起来令人好受多了。”冯刚说。
“两者有什么不同?”林杉看着冯刚。冯刚陷入沉思,久久无语。
林杉接着说:“面对同样的厄运,同样是父母寻亲,同样是无法安放的父母之爱,不同的心态,不同的思维,产生不同的结果。首先我们感佩第一对夫妇的执着和坚强,他们的做法无愧于父爱的深沉、母爱的博大,但寻子的过程充满悲情和苦难。我们更欣赏第二对夫妇,不纠结于当下,用跳脱出当下的思维解决当下的问题,厄运与幸福彼此成就,苦尽甘来,皆大欢喜!”
“是这么个理儿!”冯刚说。
“我把两件真人真事讲给你听,就是为了说明这么个道理,面对同样的问题,若心态不同,由此最终形成的结局也会不同。比方说你我,几乎是倾其所有,把全部家当都放在这里,明知企业还钱无望,还天天纠缠于当下,日日思虑沉重,徒增烦忧,非明智之举。高人都是用四维世界的眼光看三维世界的事,不拘泥于当下,独辟蹊径转祸为福,好的结局自在其中。”
冯刚说,“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开点了。”
林杉高兴地说,“那你就回宿舍好好休息,把我今天说的话理一理,明天上午再告诉我你的决定:还要不要回内地看病。”林杉将一本禅学方面的书塞给冯刚,嘱咐他晚上认真阅读,细心体会。
翌日上午,冯刚到综合办找林杉,告诉他:经你昨天一番开导,晚上能睡着觉了,但早晨醒来后,那种没抓没挠的感觉又上来了,我决定还是回去趟,已买好明早返程的机票。
林杉看着冯刚楚楚可怜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奈,只得把探亲假条给他。嘴上说“回去看看大夫也好,他们很专业,知道从哪入手。我看你的问题不大,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也别把自己概念化:‘我是抑郁症,我是心理病人。’是不是抑郁症,是医生确诊后的事,别过早地给自己定论。”
冯刚满口应承。
晚上林杉又到冯刚宿舍,与他谈了很久,甚至谈及父辈们在时代裂变中所经受的那些磨难和不易:父辈拖家带口,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作为他们的子女,我们也应该有足够的定力和智慧去担当我们应该承受的一切。
林杉甚至动情地对冯刚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承上启下,肩担家庭重任,责任尚未完成。生活不允许我们停下来,我们甚至连丝毫懈怠或放弃的资格都没有。回家后别给父母说太多,省得让他们挂心,配合大夫好好看病,争取早日康复返厂。再大的事,三年后也不是事。”
林杉准备回宿舍时,冯刚接到车间电话,是当班轮班长打来的,说几号粗纱机坏了,让冯刚进去修理,否则车停下来会造成前后供应脱节。
冯刚二话没说,穿上衣服就去了车间。
林杉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明早七点,冯刚还要动身去机场,返乡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