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在屋里。太医也没有来。
我看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和内监,厉声质问:“你们都是死人么?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请太医?”扶着桌子的手一直在颤抖。
没有人回答我。
“说话!”我顺手抓起一只杯子,狠狠掷了出去。
“去请了,可是……派去的人刚到太医院,就叫人拦住了……连门都进不了……”
我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问:“什么人敢拦东宫的人?”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可笑。
还会有谁?以前,我只知道那个人恨,那个人狠,却从不知道,他的恨和狠居然能这样。
这几天,皇宫里的侍卫撤了不少,在稼轩也是进出自由。本来以为,我受了凌辱,母后死了,李家的天下丢了,他就不屑再来报复。没想到,只是换了个法子。
可是,为什么把恨意撒到清婉头上?清婉有什么错?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错?太子妃顾清婉,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最是善良贤淑的一个人。在这个深宫里,杀戮可以跟任何人有关,但绝不会是清婉。这样一个柔弱无辜的女子,他怎么狠得下心?
“奴才该死……办事不力……”
“你不该死。是我该死。”我无力地开口,缓缓地弯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它们也跟清婉一样无辜。叫人没办法看着不管。
我低头想了片刻,转身吩咐,说:“去,快去右相府找子放公子,就说,我请他帮忙找个大夫进宫!”宫里的太医不给见,我就从宫外找。
立刻有人领命离去。我微微松了口气。
“青禾……”清婉不知什么醒了过来,低低地叫我。
我急忙走过去。
“太子来了么?”她小声问,眼睛里有一丝希冀。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忍心毁掉那一点光亮,就骗她说:“太子哥哥,去了右相府,等办完正事就该回来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我的谎言拙劣透顶。
“好。”她的声音很轻。微微地笑着阖上眼。或许,是单纯地相信了。又或许,只是宁愿自己骗自己。
我看着她安静的苍白脸庞,眼里禁不住泛起酸意。
我的太子哥哥,自从父皇去世那天起,开始一蹶不振。如同每一个渴望逃避的男人一样,疯狂地迷恋上了酒和女人。据说,太子的寝宫里,常常丝竹不绝彻夜狂欢。除了那两个侧妃,还有新招的歌姬。那是一种几近癫狂的痴迷,没有人能阻挡。像是对某种花的果实上了瘾,碰了会毁灭,不碰会痛苦。
请来的大夫没有挽救得了清婉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的胎儿,就这样化作了一摊血水,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去。
我每每想劝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忧伤地对我微笑:“不必忧心。大约我跟这个孩子没缘分。”
不过是一场轮回,离散了不过是缘尽罢了。从东宫出来这句话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清婉的孩子死去了,只是因为不够有缘分。我努力安慰自己。
只是这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心冷下来的过程真是残忍。我却不能阻止。
那一年,东宫的回廊下,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人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告诉我,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青禾,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我清楚地记得她一脸的淡淡笑意。
腊月初九,大吉,我的大哥,大行皇帝的嫡长子李宗哲,以太子之尊,顺嗣登基,即皇帝位。
新君登基大典在文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殿外跪迎。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摄政王萧别、左相顾长安、右相陈敖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随后,宣读诏书,册封太子嫡妃顾清婉为皇后。
吉钟长鸣,丹墀之下,百官再次俯首。
越是郑重其事一丝不苟,我越是觉得虚伪。
李家徒有虚名,太子哥哥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傀儡。萧别大权在握,却没有临朝称帝。我大概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靖王府当年的灭门罪行,天下皆知。前不久,萧别才勒令太子以监国之名替萧家,用“诬陷忠良”的罪名砍了前刑部尚书的脑袋,恢复了靖王府的清白。现在群臣都知道他是萧家后人,他若是敢临朝称帝,那就是坐实了靖王府“叛国策反”的罪名。
况且,天朝的前后精兵总计五十余万。京师屯十万,以制外变外郡一共四十万,分驻西北和南疆,既戍守边关,又和京中成三足鼎立之势,列峙相望,遥制内患。
现在,萧别虽然控制了京城内外的三十万大军,但南疆仍有陈子牧驸马的二十万人马。一旦兵戎相见,他名不正言不顺,未必就能赢得了出师勤王的镇南军。
“京师屯十万,以御外变外郡屯四十万,分驻南北,以制内患。京师天下无内外之患者,此也”。可惜,天朝太祖时定下的兵制没有实现它攘外安内的初衷,却在几百年后,救下了几个不肖子孙的残命。
再加上,太子妃顾清婉是左相的侄女,户部尚书顾长治的女儿。她的堂兄顾端砚,自幼经营,商号开遍全国,更是倚借权势垄断了这个国家大半的食盐,粮食,和煤矿。而左相为官多年,门人遍及三省六部,势力深植,已经把持了半壁朝政。朝堂上的这帮臣子,虽然生性圆滑,却也饱读诗书,让他们放弃宗哲这个傀儡皇帝而去拥立萧别,只怕也很难用自己的嘴巴说服自己的心。
各方势力就此维持了眼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天朝的皇权,在经历了两个多月无主的真空混乱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宗谕哥哥又回到了京城,住进了离宫不远的淮南王府我仍在稼轩安静地做着我的上阳公主太子哥哥顺嗣继了位,册了清婉为皇后甚至以前的靖王府也被萧别改作了摄政王府。似乎一切本来就该这样发展。可是大家都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腊月将尽,过了春节,就是崇哀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