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行人进入了齐鲁之地的河东路,那里在上两次宋金交战金军入侵时,并未遭到金人侵扰杀戮,如今看来,其市井人烟与生气明显比其他地方好了很多,各州县秩序也尚可,依旧身着宋朝官衣的官吏兵丁随处可见,他们对于这行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盘查,金国的腰牌在这里似乎比在金国更管用,稍有麻烦时,只需往对方眼前一亮,所有当值的兵丁就都扑通跪地迎接了,一个个惶恐不安,身子发颤,最胆大的也只稍稍抬起头,僵硬地重复着一句,“不知上国使节到此,该死,该死。”
赵楷很失望,他想金人立张邦昌为伪帝,真是找对了人,三年之间,降金之策已经是自上而下贯彻的如此彻底,从这京东路赵楷自信已经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身。但有一点他不明白,既然张邦昌做的这么不错,金人为什么还要让他去往江南,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穿过沂州府后,多山多丘陵的齐鲁之地就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前面的路势一马平川的坦荡,他们一路疾驰,就到了要塞之地徐州,在城外空荡荡的官道上,护送他的金人与另外一队早已肃然等候多时的人马交接完毕,打马掉头而去,这一队人的小头目请赵楷下马,另上一辆恭候的马车,赵楷照做,他老老实实地下马,走到马车前面,马车的帘子挑开,赵楷正要进去,因为同时往里面看了一眼,他一时愣在那里。
“还不快上来,我都等烦了。”里面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赵楷拜见特使,不知特使在此,有失礼数,还望特使赎罪,又劳烦特使在此等候,更是惶恐啊。”
“废话真多,进来!”
在那人哈哈的大笑声中,赵楷上了马车,里面的人居然是完颜设也马。
“怎么样,我是不是说过你会有更好的去处?”
那是昔日他们在会宁府的玩笑话。
车帘早就垂下了,设也马一副不拿赵楷当外人的嘴脸,赵楷也就不装了,“好好的大金国帝都不待,你跑到这等穷山恶水的地方做什么?再说了,会宁府如今大兴土木,有多少捞油水的肥缺啊,你怎么不能抢一个,不好过来这里?”
“银子再多,花销总是有限,可是做官就不一样了,官位越大,你的小命就越安全,是不是?我们大金以战立国,我要想谋得上好的官位,要服众,要堵住小人的嘴,就得找机会到这杀戮的最前线刷刷军功。”
“这里要打仗了?”
设也马点点头。
“我此行从大金国一路南下,沿途所见,各地无不是对大金真心臣服之状,从官员到百姓都很乖巧驯服,这样的他们又是如何惹得大金人再起杀戮?”
“张邦昌死了。”
“张邦昌死了?”赵楷大吃一惊。
“对,有人杀死了他。”
“谁?他可是大金挑选出来的皇帝啊,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杀一个皇帝,敢与支持他的大金国作对?退一万步讲,他就是有这个贼胆,可是又怎么能做到呢?张邦昌好歹也是一个重重侍卫保护的皇帝,一般人如何杀得了他?”赵楷一口气抛出去很多的问题,心机所在只是希望能有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就像突然往河里扔进去很多石头,不过是冀望有一块能打到鱼。但是同时,他心里之前的一个疑惑得到了解答,张邦昌死了,这就是他被挑选出来南下的原因,他是那个傀儡位子的替代者。
设也马沉默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老实说,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不说了,等会进城,我们先好好的吃一顿。”
当日,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赵楷肚子里塞满了各种肉,可惜无酒,遗憾在他的眼中忍不住流淌出来,完颜设也马看见了,嘿嘿一笑,“你是不是很想念我在会宁府请你喝过的那顿大酒?”
赵楷笑着点点头。
“可惜,这里比不得会宁府,城中的军将早就颁下了禁酒令,格杀勿论,我也不好违背。”
“这么严苛!”
“今晚大军就要出城打仗了,我们会随后跟上,先小憩一会吧,今晚说不上还要赶很长的一段路,需养足了精神。”
“大军要去哪里?”赵楷问道。
“去杀一个人。”
“谁?”
“那个杀掉张邦昌的人。”完颜设也马脸色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你之前刚刚路过的河东路,那是前宋臣刘豫的治下,此人已经归顺了大金,可是从这里往南,统统被这个人挑动着重新反叛了大金,他手里现在有一只很能打的军队,据说每一个士兵脸上都还刺了八个金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这样的一个人,你说大金国还留他在这个世上吗?”
“原来是这样。”。赵楷还要说什么,设也马摆摆手,阻止了他,他要休息了。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有手下进来,附在完颜设也马的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他蹭地站起来,喊了一声,动身!周围躁动起来,赵楷亦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跟上。
完颜设也马他们出了大门,马匹都已准备好了,他们一个个翻身上马,完颜设也马一个手势,他们就冲了出去,偌大的徐州城,户户门扉紧闭,四周再不见一个人影,彷佛一座空城,他们直奔城门口,接着就冲上了城外幽暗的马道上。大约三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泗水城,早早等候在那里的暗哨迎接了他们,完颜设也马在一旁默默地听完了之前所有的战况汇报,那个暗哨说的眉飞色舞,神色激动,看样子金人攻打的异常顺利,很轻松就拿下了这座城。
他们入城修整,第二天凌晨继续赶路。
当日下午,他们到达了天长军。而金军大军才刚刚到达,他们追上了金军的尾巴。
在山丘之上,赵楷他们看着攻城而入的金军,完颜设也马激动地说,“知道吗,你眼前是最精锐的大金军队,仅仅五千兵马,就可以在这天地任何一个地方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五千,这么少?真是不可思议,”赵楷应景地赞叹道。
“大军已经入城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需急速赶往下一地才是。”他掉转马头,带头往南边奔驰而去。
两个时辰后,他们到了长江边上的瓜洲渡,那里有十几条船拥挤在一起,江上最醒目的是一条猩红大船,独一无二的气派,巨兽一般,泊在江面上。渡口有一些宋装兵丁在把守,完颜设也马亮过腰牌,一旁的赵楷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一块不一样的腰牌,不是之前见过的大金的那种样式,是他最熟悉的大宋旧制的样式,他很惊讶,兵士放行了他们,完颜设也马带着赵楷大踏步地直奔那条大船而去。
那船分上下两层,船舱浩大如居室,帆若垂天之云,他们被引上船,完颜设也马酒瘾犯了,吩咐找酒喝,赵楷独自一人去到甲板,那里风吹正劲,对岸影影绰绰的,就是镇江了。
诡异的一路奔波,终于换来了片刻的宁静。
他目光出离,沉浸在绵绵而来的思绪之中。
北狩三年,消息隔绝,江南江北的事情他毫不知情,但是想来想去,种种怪异的事情背后,他想到了他那唯一没有被金人捉去北国的九弟赵构。
也许他还活着?也许设也马说的杀掉张邦昌举起抗金大旗的那个人就是他?
在北国,九弟的失踪是众兄弟聚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话题,赵楷常闭口不言,只是默默地听,而往往大哥的情绪最激烈,话最多,他就是这个意见,老九还活着!他的理由是老九这小子出身卑贱,毫无担当,肯定是被挑出来去和谈时,路上起了惧怕之心,所以中途找机会躲起来了,可恨这小子胆小如鼠,坏我大事,为了自己活命,不惜抛弃兄弟,如果再让我看见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九弟的母亲是侍女出身,身份低微,只因偶然被道君宠幸一次,就有了身孕,诞下了九弟。是以,在讲究母族门第的众兄弟间,长期以来,九弟并不受待见,唯一对他兄弟相看的只有赵楷。
有一次,赵楷听得烦了,冷冷说道,“当日我被禁足的时候,外面究竟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我也曾对天发誓,只要让我再获自由,我一定杀了某人!”
周围一片安静!
赵楷肃杀地站了起来,大哥吓得脸色惨白,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你,你要干嘛?”
“可是我后来想开了,老天爷给我们的惩罚还不够吗?我们还要自己人伤害自己人!”赵楷对坐着的众兄弟们说完,又扭头看向大哥,他双目如箭,“你就那么希望我们所有的兄弟都被拘束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你才开心!让大家遭逢此难的那个人,是九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