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琼看了刘芸一眼,低声道:“我们出去说。”
离开刘家以后,赵文琼才解释道:“她娘家在一个极其荒僻的山村,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没钱治,后来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变成了聋哑人,因为她年轻时长得漂亮,便被父母以一头驴和一只羊,再加一窝鸡的价格卖给了现在的丈夫,对方不在乎她是聋哑人,只要能生孩子能干活就行。幸好她丈夫刘茂林脾气温和,对她还不错,但祸从天降,丈夫被工地上断裂的梁柱砸断了腿,养家的负担一下子转移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她不仅要照顾和养活两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想办法给丈夫治病。”
“那她现在靠什么维持生计?”
“自己养鸡鸭种菜,编点竹筐竹匾拿到集市上卖。她以前本来想出去打零工,她连和人正常沟通都办不到,公司都不要聋哑人。她早些年伤到了腰,下地干活也很困难。她是村里仅有的几家贫困户之一,我们都很关心她的处境,想办法让她脱贫。慧倩姐的手很巧,心思也细腻,她在听女儿说了陶阿婆做绒花以后,就托我跟你说一声,想跟着陶阿婆学学。”
“她真的这么说?”
“是的,她平时逆来顺受惯了,和你们不熟,也不敢当面跟你提出这个要求,只请求我转达,你意下如何?”
薛芳华怔了一怔,看到他期待的目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赵文琼把此事告诉吴慧倩,她立刻面露喜悦,走到鸡舍里,抓了一只红冠大公鸡,打着手势想把公鸡送给她道谢,薛芳华连连拒绝:“不用了,孩子都还在成长期,这只鸡就留着给两个孩子补补身子吧。”
吴慧倩听不懂她的话,连忙抱了一个竹筐过来,把鸡放进去,但她的病焼坏声带,再着急也只能发出啊啊的怪声,薛芳华拗不过她,只得跟她回了家,陶念娣拿着菜刀探出头,那只鸡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浑身哆嗦了一下,掉头就往外跑。
陶念娣连忙跑过来追鸡,鸡舍的鸡听到同伴的叫声,也接二连三地应和起来,大公鸡从栅栏上的小洞钻进鸡舍里,把翅膀拍得啪啪作响,薛芳华连忙钻进去,一伸手就抓住它的翅膀,一看到它额头上的花纹,她就认出了正是刚来村里时啄伤自己的那只鸡,顿时怒从胆边生,手脚并用地按住它,把它给拎了出来:“外婆,今晚上就把这家伙宰了炖汤吃!”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跟一只畜生较劲呢?”陶念娣看着好笑,薛芳华怒道:“它上次咬伤我的伤还没好全,这次又攻击我,我今天一定要把它宰了报仇。”
吴慧倩把竹筐放下,薛芳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把她拉到陶念娣身边:“外婆,慧倩姐对你的技术很感兴趣,你要不要露两手?”
“我不是说不带学生吗?”
“慧倩姐对你的技术很感兴趣,你就当打发时间,教她两手嘛。”薛芳华摇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说道。“她有一双巧手,人又耐心细致,你就当传道授业解惑,好不好嘛?”
陶念娣带吴慧倩去了晾晒丝绒的后院,她也常年做手工艺品,一眼就看出它的精细和漂亮必然是精工打磨的结果。由于她听不到声音,陶念娣只好拿了一个画本,给她画出花朵的花样,讲解制作过程。绒花一共有九道制作工艺,从炼丝和粘花,即使是熟练的匠人也要两三天才能做好一朵。
本地的缫丝厂众多,陶念娣常年将厂里制造丝绸衣服的蚕丝收回来,将整支蚕丝扒松后,放入冷水中浸泡一天,之后用碱水将其煮熟,随后将染色后的丝绒套在竹竿上在阳光下晾晒,她喜欢鲜艳热烈的颜色,因此晾晒的蚕丝也被染成了鲜艳的明黄色和桃红色。陶念娣以木炭焼软了黄铜丝作为支架,再把丝绒烙成扁平状,用来制作花的叶子,吴慧倩认真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小本子上画图记录下步骤,虽然两人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却丝毫不能阻碍她们的交流。
手工艺费时间,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薛芳华踩了一脚鸡粪,洗完澡出来后已经是晚霞满天。红彤彤的火焼云一直焼到了天际,尾端却是绚丽的粉色,逐渐转为暗紫色,好像太阳离去之前做了一道色彩纷呈的水果沙拉,将熟透了的樱桃石榴和树莓都收入西天的青瓷盘中,直到被黑夜吞食。吴慧倩急着回去给孩子做饭,还要去照顾医院的丈夫,婉拒了陶念娣的挽留,径直离去了。陶念娣站在台阶上,薛芳华凑过来说道:“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学生不错吧?”
“我可没答应收徒。”陶念娣瞪了她一眼,薛芳华看出她心情不错,便凑过来说道:“慧倩姐的丈夫瘫痪后,一家人的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孩子的生活费,丈夫的医药费,处处都需要钱,又没有地方愿意收残疾人打工,她今天出去摆摊被人欺负了,还是我给她解的围呢。”
“所以呢?”
“慧倩姐实在太不容易了,年纪轻轻就被卖给外地人当媳妇,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丈夫却瘫痪了,除了一双巧手,她什么都没有。”薛芳华故意添油加醋地描述她的处境,陶念娣说:“你也看看人家,跟她的处境相比,你遇到的困难也不算什么。”
“每个人的困难都没有可比性,她难,政府应该为她提供补助,而不是用来教训我接受现实。”薛芳华说,“我们想了半天,觉得她既耐心又细致,如果能有个赚钱的手工技艺,就能帮助她改变处境了。”
“那就让村委会出钱去帮她报班,跟我有什么关系。”陶念娣仍在嘴硬,薛芳华凑过去,笑眯眯地说道:“外婆,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很无聊吧?有个人来陪你不好吗?”
两人对视了几秒,陶念娣终于绷不住了,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这个坏心眼的丫头,把人带过来才告诉我目的,人家这么认真地来学手艺,我还能拒绝吗?”
薛芳华笑了起来,把藏在身后的盒子递给她:“对了,外婆,这是给你的礼物。”
陶念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崭新的白色智能手机,她面露欣喜,嘴上却念道:“我有手机,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做什么?又在浪费钱!”
“村头的老爷子都有智能手机了,就你还在用老年手机。这个手机不但可以打电话发短信,还可以看电视看小说网购,以后如果我去外地了,我们还能每天打视频电话,你随时都可以看到我。”
“太复杂了,我不会。”
“我慢慢教你,先从打微信语音开始。”薛芳华诚恳地说,“以前我在外面,所有心思都在工作和学习上,村里人都有的东西,我外婆也得有。”
陶念娣心头感动,解释道:“我早就习惯了,这几十年有没有手机还不是一样过。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拿这个手机贿赂我,好答应收慧倩为徒?”
“怎么会,我要是真想这么干,她来之前就把手机给你了,别把你孙女的心想得这么黑。”薛芳华搀扶着她走进客厅,“走,我来教你怎么用智能手机。”
现在的智能手机都有老年人模式,可以自由调整字体,薛芳华花了一个小时,帮她下载了微信,通过搜索电话号码加了几个村里的朋友,又教她怎么打视频和发语音。陶念娣宛如得到了新玩具的孩童,对手机爱不释手,一直玩到半夜,薛芳华催促才上床睡觉。
此时已经是深夜,但她早就习惯了加班到凌晨,到此时仍然毫无睡意,便拿出白天的计划书删删改改,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她并没有放弃找工作,也没有把绒花工作室真正当作自己未来的事业,但只有在树立明确的目标,并为之努力时,她才不会因等待而陷入惶然的情绪之中。
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钟声,薛芳华回过头,是附近寺庙敲响了钟,厚重悠远的声响,隔着玻璃窗传进耳鼓,依然清晰无比。薛芳华下意识地数了数,十二下,提醒她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她出神太久了,侧耳倾听,外面很安静,村里没有夜生活,人们都已经歇下了。
她站起身来,简单收拾一下桌面,将所有的物事整齐归位,然后熄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