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追黄鼠狼到日落，直到黄鼠狼力竭倒地。成天气喘吁吁地挪步过去，筋疲力尽，扑倒在黄鼠狼旁边。

成天倒地缓歇许久，才稍微恢复点气力，便抖着手从兜里拿出一个雪花梨，狼吞虎咽地吃进去。又过了许久，已是星斗满天，成天才略感身体好过些。

皎洁的月光下，成天掰开黄鼠狼吐着白沫的嘴巴，把珍情葫芦捏了出来。

成天用衣袖把葫芦擦拭干净，见没有损坏，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成天收好葫芦，搬起一块大石，要砸死黄鼠狼。却听远处草丛里声响，抬眼一看，里面先后蹦出几只大小不一的黄鼠狼，都瞪着眼看着成天，不敢靠近，站一排在那里冲着成天作揖叩首。成天一愣，借着月光，低头见地上的黄鼠狼半睁着眼，微动着嘴巴，似乎有进气没了出气。成天软下心来道：“原来它也有亲人，我又怎能因小隙而害它性命？”

成天虽有犹豫，还是把石头掷到一边，然后把黄鼠狼抱到一边树下，把它放平躺好，又就近摘了几只果子，用手捏碎，把果汁滴入黄鼠狼嘴里。

成天坐在旁边观察到黄鼠狼气息渐渐恢复，如释重负，对着远处那几只黄鼠狼吹声口哨，便站起身走开了。

日升山红，日落河黄。成天为寻玉珠泉水，攀山下水找了三日，不见珍情葫芦发光作响，正气馁处，忽见自己放过的黄鼠狼出现在前面，抬前腿招呼成天跟着它。成天跟着黄鼠狼跑了两个山岗，便见黄鼠狼不跑了。黄鼠狼绕到成天身后，抬腿推了推成天，然后就沿原路跑回了。成天看着黄鼠狼离去的身影寻思其何意之时，闻有人做歌曰：“

哪里找？蔽天云宫神娥蹈。

哪里找？圣人座前亲问道。

哪里找？不谢花诞长生药。

哪里找？称心崖生如意草。

哪里找？天赋之才等贤高。

哪里找？玉雕冰成赏心貌。

哪里找？倾心长情金盟鸟。

哪里找？喜烛不灭人不老。

哪里找？良琴侧畔知音笑。

哪里找？擒经论古羞故交。

哪里找？搬光倒阴回往朝。

哪里找？憾事得偿愿得了。

哪里找？天下无苦民安好。

哪里找？盛世不寐锣鼓嚣。

哪里找？青樽酒前无忧恼。

哪里找？美梦不醒乐淘淘！

……”

成天闻歌笑道：“好个痴人说梦，哪里找、哪里找，且待我问问他这玉珠泉水哪里找？”成天一边想，一边循声来找人。

水缓溪浅处，成天见一着黑袍、披头散发之人在溪流岸边以湿泥塑像。成天看着泥像背影，知所塑泥像是位衣袂飘飘的女子，虽是泥像，倒有些静而欲动之姿、仙气萦绕之态。

成天惊叹此人技艺，恭敬地过去拜问道：“请恕冒昧，在下成天，在此有礼，见过先生！”那人乱发遮首，面目不清，也不正眼来看成天，只道：“好没眼色，休说什么礼不礼的，没看到老夫正在雕塑那美蔑万古，貌藐千界之子乎？只乞站远些，似你这般陋面拙体，不宜近前，莫让她沾染了你的凡俗之气！退后、退后……”

成天满面羞惭，连忙往后退，只道：“成天无心，待我立退！”

那人侧脸哼道：“度量还好！只是被这般羞辱，作为年轻人，仍不以为忤，是不是太没骨气些？”

成天见退的已经足够远，便站住，回道：“这与骨气有何相干？此退，因你我所见略同耳！”

“哦？何为所见略同？”那人来了兴致，停下泥刀，来看成天。

“以我之观，先生风骨非常，所塑泥像，更卓然不俗，适才所说，恐非虚言也！而我天生俗气，非是不知，自鄙而难弃也！既如此，岂敢造次而坏大作？不如立退！”

“年轻人，难得有自知之明！只不过，依老夫看，汝自轻之言尚有谬处！须知世间万物，皆可舍可弃，亦必舍必弃，亘古时湍，谁得有一物哉？俗气只为其中之一贱物耳，焉有不可弃之理？无非汝心晦而懦，而妄以巧辞洗用心不明、笃志怯力之垢也！在吾慧眼之下，汝之言辞不过小技耳！”

成天闻言，如被戳穿肺腑，深拜一礼道：“成天受教，细思诚如是！今听先生一言，竟然背冷汗出，是知错矣！”

“吾乃随意一说，汝又何错之有？”

“成天处境艰难时，曾愤而起誓，欲立身成事以鸣身遭之不平……今闻尊言，方知心志尚未明立，是以为错！”

“如此说来，那吾倒有一问，汝为何明立心志？”

“明心立志，继以竭力，以成夙愿！”

“汝有何愿？”

“小愿于私，不值一提，大愿为公，当为：断邪恶之刃，修苍生之好，成太平之世！”

“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岂不知：行远难辞路艰，志高常伴命舛，你何不从易而为，顺势而安？”

“磨难曾经知冷暖，故不辞路艰；辛酸每尝知苦甜，早历命舛。身世如此，不由我不由己及人，搏个转变。”

那人冷笑道：“只是，恕我直言，世间似你这般面目丑陋之人，俗如沙石，贱如尘埃，很难得个逞心遂愿，欲要搏个转变，拾那世间万中无一的便宜，不是痴心妄想，便是不自量力也！”

成天目光闪烁，羞臊交加，怒气浮面，咬牙做响，好一会才把气息沉静下来，缓缓道：“敢问破茧成蝶，岂是无中生有事？陋面自知讨人嫌，心明却敢照普天！云光哪是人间色，且看谁不仰面观？”说完，成天深施一礼，转身而去。

“且慢！”那人喊道，却见成天不做理会，只往远处走。

“且慢！且慢”那人继续喊道，“莫非玉珠泉水你也不要了吗？”

成天闻言，停下脚步，回身一看，见黑袍人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溪水如沸，瞬间飞出无数水蝶，纷纷落向泥像。

黑袍人随即弃下泥像，转身跃溪往对岸，头也不回地走了。成天追过去，跳过溪水，绕过树丛一看，哪里还有人？

成天纳罕，一边摇头一边转身往回走，却猛然被眼前景象惊住。原来这水蝶包覆下的泥像，竟化作一长裙少女，慢慢动了起来。

少女姿态盈盈，若飘若走，在扭头来看成天的瞬间，竟把成天吓得跌倒在地。原来此女面貌尚未成形，只一双眼睛和一张嘴而已。

成天看着眼前的少女，想着乃是泥像所化，既惊又疑，进退无措。

少女歪着个头上下打量着成天。成天因心生同病相怜之感，褪去惊疑，转而平静回视，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互相看着。忽天上鸟叫，一时飞来许多短羽细绒食蝶鸟，纷纷俯冲扑下，来啄食围绕少女的水蝶。少女吓得啊的一声喊，双手捂面，东躲西闪。

一会工夫，水蝶要么被吃掉，要么侥幸逃走，遁入水中，都没了踪影。食蝶鸟却不依不饶，密密麻麻地围着少女，没有离去的意思。

当看到有食蝶鸟开始攻击少女的时候，成天于心不忍，立即折了个木枝冲过去，用木枝驱打靠近的食蝶鸟。少女拦住道：“何必以伤害来制止伤害咦？”成天无从解释，见鸟儿们不肯罢休，便转身拉起少女逃跑。食蝶鸟尾随追赶，时不时落下来抓少女，吓得少女惊叫不止。二人慌不择路，竟踩到一处松土，轰然而陷，跌入地穴。成天本能地将少女怀抱住，顺着光滑的石壁滑坠。地穴极深，倾斜直下，宽口细腰，正好将二人卡在腰处，下面更是风唳之空，不知深作几何。腰口风大，托住坠落的二人，竟因而使二人缓落，均未受伤。

成天二人挤在一起，卡在光滑的石壁之间，不敢动弹。一路滑下来，成天发现，此处远离地面，周壁非常光滑，很难攀爬上去，而且，两人正好互相挤压才被卡住，一旦一人往上爬，另一个人就会从腰口处掉入下面的深渊之中。

纵使如此，成天心知这样等下去绝不是办法，便双手攀着石壁，试着往上爬一爬。谁知成天往上一动，女子身子就往下一沉，随即便听她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女子双手紧紧抓住成天腰身不放，惊恐非常。成天连忙停下来，扶住女子，把她往上提了提，搂在怀里用手轻拍安慰。

成天失了主意，只能暂时安抚少女，让她略作冷静。少女蜷缩在成天身旁，怯怯地问：“你会丢下我自己爬上去吗？”

成天看着上面洞口处昏弱的光线，摇摇头，没有说话，心道：“看此情形，两人绝难同时爬出，恐怕只能一个人脱身……”

夜色深沉，成天见到了平生最黑的一次夜晚，心内忐忑，暗想：“苦也，这般窄小的地穴，纵使放出血龙也救不得！没得到玉珠泉水，腰中宝剑不敢拔出，否则剑蟒或能助我一助！真是进退不得，无计可施了！”

石凉气冷，女子沉浸在令人绝望的恐惧之中，默而无言，只是瑟瑟发抖。

成天搂着颤抖不停的女子，关心地问道：“你身子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女子道：“肌冷心惧，不由自主！”

成天闻言，轻叹一声，道：“与常来讲，这倒是在所难免，只是，恕我直言，你本是泥水所化，也会和常人一般感受吗？”

女子一愣，点头道：“怎么，泥水有别吗？泥因有爱，故生万物；水因多情，遂养苍生！爱多情厚，天地俱来。形殊别类，实为一本。故以慧眼观之：物种纷繁，俱自出于一处，命迥运异，无非各觅其途也！难道，依此看来，你我有所不同吗？”

成天点头道：“诚如是，你我同！吾今方知吾亦为泥水之躯也！”

女子一听，心头掠过一丝温暖，恐惧的心情随之缓解，竟然轻笑一声。

在这压抑的气氛里能听见笑声，真如皎月出海，胜似莲花开蕊。成天不免赞叹道：“不论黑夜多么无助，只要有此笑声，还有什么奢求呢？”

女子讶道：“世事未可料，偏你更在意料之外，绝境中你我难卜生死，你怎反倒在乎起这虚无之物来呢？”

成天感慨道：“从来忧患中，我想到的都是希望，正如从来黑暗中，我想到的都是光明！……”

“你真是与众不同啊！”

“这是母亲教我的，我不敢忘！”

“哦！若你的母亲知道你困在这里，她一定会忧心如焚的吧……”

“如果她还在世，我想她一定会鼓励我自己想办法出去的！”

“啊！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要生我气……”

“没啊！怎么会呢！”

“那我们还是继续说话吧，否则我害怕……”

“好，那就说说你吧，我不知世人还有你这般来历，泥水怎么会化成你这般血肉之躯呢？而且，你懂的还比较多……”

“我？我不过是无瑕境翩然山天色峰妩媚崖上得霞染露润的一株云葩，因生在痴情泉下，水泪溪畔，久承滋养，便自生了魂灵，不再贪恋界外闲暇，只思想垂尘入世，不知怎被那术士晓去，适才远来，言曰助我投托人形，往这红尘游历，遂拘我来此，说道什么‘且去经历一番机缘，苦罢泪尽再回可也……’故而落入这时处境！不知坏了这身子，我这一缕魂灵可得保全否……”

“别怕，有我在，困境当有破解处……”成天话音刚落，下面猛地传出一声嘶吼，响如雷动，势如奔洪，惊的成天二人当即咂口。

正是：因有所困思解处，未料险恶又旁出。莫嗔磨难常拦阻，始鉴英雄与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