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灵珊做了个梦。
大师兄、父亲、母亲还有华山派的师兄们。
青梅如豆、柳叶似眉、雾中初见、雨后乍逢、同生共死……
她和大师兄在瀑布中自创冲灵剑法。
大师兄一次次喝酒,一次次被父亲责骂,一次次在思过崖面壁思过。
不知不觉间,岳灵珊的生活中就没有了自己,她只是大师兄的小师妹,如此而已。
可是,她又不想仅仅做大师兄的小师妹,在父亲收徒弟的时候,她一次次以为自己就要做师姐,一次次却总是小师妹。
父亲的严厉,师兄们的玩笑,都只当她是小女孩的心思。
没有人知道,她对于“师姐”的称呼是多么在意。
没有人在乎,岳灵珊曾经有个侠女梦。
她不仅仅想成为关爱和宠溺的对象,也想如同母亲宁中则一样,慷慨豪迈,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她来到福州,第一次参与华山派的“大事”。
她仿佛得到什么召唤一般,仿佛在福州有改变她命运的事情发生一般。
大师兄,福威镖局……
哦,一张大网。
“大师兄……”
岳灵珊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身边传来那个让她厌恶的声音,岳灵珊慌忙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况。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暗自松了口气。
“别想了,昨晚老殷说要离去,其实一直在暗中盯着,生怕我做什么坏事。”陆平慵懒的声音再度传来,接着变得有些气愤,“这简直是小人之心,本官行事,素来是堂堂正正,就是有些人非把本官想成淫邪无耻的小人。”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看向了窗外。
窗外传来了一声咳嗽,老殷叫屈道:“大人,我是担心这丫头的同伙行刺,才暗中跟在大人身边。”
陆平说了一个“切”,就不再理会。
岳灵珊的心情倒是放松了大半,这个“狗官”似乎没有想象的可恶,顺带对“狗官”的爪牙殷老也有了一点好感。
“你……能不能把我放了?”她尽量用央求的语气说道。
“不能。”陆平道。
岳灵珊怒道:“二师兄找不到我,他一定会查到我来过这里,难道你真要跟我们华山派过不去?”
“喂,岳大小姐!”陆平没好气地说,“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不是我在找麻烦,而是你在找麻烦好吧。若不是我提前布置了一些陷阱,你一剑刺下,我能保住小命?昨夜你失手被擒后,可曾反思过自己的错处?颠倒是非,难道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我……本来也没打算杀人。”岳灵珊偏过头,蚊声道,“你勒索了我们华山派,我也不过是出口气而已。”
岳灵珊这话,陆平倒是完全相信。以她的性格,很可能就是恐吓自己一番,再要回昨天自己敲诈劳德诺的银两,顶多也不过殴打自己一顿。
不过勒索华山派?这他是不认的。
华山派是什么?朝廷顶多把他们算成流民。华阴县县衙官员有责任前往华山,登记流民的姓名和籍贯,每十户编为一甲,分属里长管理,他们不去做,华州和西安府不问,陕西布政使衙门也不问责,那是他们的失职。
岳不群的情况,就属于“游荡作非”,按照律法是要治罪的。
大明的律法明确规定,“若团住山林湖泺,或投托官豪势要之家,藏躲抗住官司,不服招抚者,……各依律科。”
这样一群人占据华山,好像华山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一般,多少年未跟朝廷缴纳赋税?自己收华山派十两的银锭,实在算不得什么。
当然,这些话对岳灵珊说,那就纯粹是鸡同鸭讲。
陆平用了另外一套说辞:“勒索华山派?岳姑娘,我早已经识破你们的身份,却提醒你们‘须得谨慎’,莫在福州作奸犯科,给人告发。你师兄正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才赠我十两的报酬。我至始至终,并没有索要过,是你师兄自己给的,不收他还不肯答应。是也不是?”
“可是……”岳灵珊有些犹豫,她回想当时情景,这位“狗官”确实没有一言胁迫,可是他的每一句话,细细琢磨都是在勒索。事后,劳德诺还告诉她,这就是福州官府的态度,只要不去招惹官府,官府是不会过问江湖事情的,不管是华山派还是青城派都是如此。
“那我向你赔个不是好吗?”岳灵珊低声说道,“这样可否放我离开?”
陆平见她态度松缓下来,心中大喜:“姑娘早这样说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现在岳姑娘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姑娘等穴道解开之后,自行离开;第二个选择,姑娘等穴道解开之后,安心在此做客七日再离开。”
岳灵珊眨眨眼:“这样有什么区别吗?”
陆平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在岳灵珊眼前展开,笑道:“自然是有区别的,姑娘选一,我会把这件东西张贴到各州府,想必一两月之后,华山下的州府就可以看到,岳掌门看了是不是觉得丢脸,那得看他养气功夫如何了;姑娘选二,在这里修养期间,需要听从我的安排行事,不过,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对姑娘有任何非礼的要求。”
岳灵珊看着纸上的画像和文字,气得差一点点晕了过去。
……
陆平嘱咐了老殷几句,立刻赶往府衙点卯。
福州府原来有三个附郭县:闽县、侯官与怀安,三县县衙与福州府署同处一城办公。这几天,忽然传来消息说,朝廷要裁撤怀安县,将怀安县辖地并入侯官,县衙所有胥吏就地免职。一个县的调整,涉及到大量刑名案件的交接,他这个推官不能不到场。
福州知府潘颐龙就像一头受惊的驴子。怀安撤县的提法在弘治间就出现过,但那是为了节俭开支,这一次,很明显朝廷是动了真火。
这与福州地方的清丈田亩有关。
首辅张居正有志于厘清天下积弊,万历初年,他在给同乡、福建巡抚耿定向的信中说,“当嘉靖中年,商贾在位,货财上流,百姓嗷嗷,莫必其命。比时景象,曾有异于汉唐之末世乎。”造成如此剧烈的贫富分化,在于豪民有大量的土地却不交赋税,贫民的土地越来越少,却承担了越来越多的赋税和劳役。他建议大规模清丈田亩。
万历六年,皇帝采纳张居正的建议,下诏在福建试点清丈田亩。
之所以选择福建,那就是因为耿定向的缘故。
清丈田亩是一条鞭法的基础,嘉靖年间,一些地方官员就开始行一条鞭法,他们也大都从从清丈土地开始。而要在全国大行此法,就搞清楚全国有多少土地,量地计丁,将丁粮、赋役、力差、银差悉并为一条。
对张居正来说,变法成败皆在于此,是一点差错都不能容忍的。
时至今日,一切都非常顺利,张居正正要以福建为范例,在全国开展清丈田亩,重建鱼鳞图册。
可就在此时,福建却出了问题,问题就出在怀安县。巡抚耿定向查得,怀安县丈量土地期间,官府勾结豪强,将豪强的赋税挂在农户的田亩上,是为“飞洒”;又有大片土地被挂在免除赋税和徭役的乡官名下,是为“诡寄”。
耿定向赫然动怒,正逢清丈大功告成之际,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他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情。他于是上奏朝廷:裁怀安县入侯官县,知县以下俱革职。
陆平刚到府衙,潘颐龙立即传唤。一见面,就一改平日的冷淡,命仆役上茶,还亲切地称呼起了陆平的表字。
“云枳,按司有命令,彻查怀安县田亩积案,府衙一切人手,尽可调用。”
陆平一怔,一问才知,按司衙门将一部分积案,批发到福州府审理。
他心中暗自苦笑,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推官,可以处置的不能超过杖罪。现在按司将这么大一口锅扔下来,明显是不想得罪人的缘故。
怀安县的事情,张居正看着,他的政敌也在看着,若是单单查出怀安县有问题,张居正的政敌不会满意;若是不止一个怀安县的问题,恐怕张居正会赫然震怒。
无论那一方,都不是小小的福州府和他这个推官能够背起来的。
潘颐龙将甩锅的任务交给自己,其实是给了自己一个烫手的山芋。
邢名一事却在陆平职责范围内,他无法推辞,只得拱手道:“府尊放心,卑职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潘颐龙是浙江仁和人,身材中等,脸膛发黑,三缕长须挂在颌下,显得很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