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些不忍心,叹了口气提醒道:“云枳,此事非同小可,怀安一带,豪强众多,盘根错节,若是过了,正统年间的邓茂七、叶宗留叛乱,嘉靖年间的云雾山之乱,都是前车之鉴;若是不及,恐怕无法跟朝廷交代。你要谨慎从事。万务以中庸之法,稳妥为上,不可意气用事。”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庞少南公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陆平心中一动,一只手放在茶杯上沉思着,似乎想起来什么。
庞少南名庞尚鹏,上一任福建巡抚,为人耿介,在福建期间,他清查土地,行一条鞭法,严惩贪污,福州人称其为“庞铁面”。按说,他的做法和张居正想做的没什么不同,可是却因为夺情事件中恶了张居正而被罢免。至今,福建官绅百姓都在怀念庞尚鹏在任的时候。这一次怀安县事发,有一种传言就在说,这是当年庞公的旧属揭发的,准备扳倒现在的福建巡抚,让潘公复职。
陆平又和潘颐龙闲聊几句,无意间透露说:“府尊,我听闻近来福州城中,来了不少江湖人士。”
“此话当真?”潘颐龙倒是不以为意,“不妨,我禀告巡抚大人,请严福州防卫,以备万全,这等江湖豪强,料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说完便端起茶杯,陆平无奈,只得回到公廊,查阅按司衙门发来的案卷。
案卷很多,怀安县从知县到胥吏,都在极力辩解自己只不过是按照朝廷的章程丈量登记土地,并不知道土地背后的实际主人。
怀安知县吴忠委婉地辩解道,正统以来,怀安县胥吏屡遭裁撤,县治连县丞、主簿都没有,他县以一县之力清丈,怀安则以半县之力清丈,蒙蔽于豪强,固然是县衙不察之过,然而怀安上下,并非不竭尽心力,实在是力有不逮。
吴忠还说,怀安田亩,不少有多次易主的情况,一是因为水灾,闽江不时大水,淹没良田,每次水灾之后低价收买土地,实属寻常;二是因为怀安人近年来多抛弃乡土,往海外谋生,故而抛荒者颇多,一些豪强趁势据有,或有地契,或无地契,勾连胥吏,更改鱼鳞册,实在难以查明原主是什么人。
案卷的最底部,也是供状一幅,题目是《一件欺孤吞业事》,题目上,按司用红笔重重地圈了一下。
陆平摇摇头,冷笑一声,心中暗道:“这就是按司选定的背锅之人吧。”
他一看正文,不由得惊骇起来,那上面写的是:
审得一位叫柳若白的少年,万历元年将屯田一区三十六亩地卖于白二,得银三十两。而柳若白当年年幼,万事均由寡母牛氏做主,又审得牛氏知,白二上门滋扰,终日不绝,牛氏迫于白二之胁迫,不得不出售祖产。又审得白二称,并无胁迫事宜,因“立户不便”,已经屯田并其余几处所购得的祀田寄税于林仲元老爷。
供状怀疑道:“若无强买事宜,何以地价悬殊四五倍之多?”
这名义上是要求福州府复核,实际已经没有复核的必要。
供状还提及白二和林仲元的身份,一个现在福州府福威镖局做“趟子手”勾当,另一个正是林燫之侄。
陆平一时无语,找了一年的福威镖局案卷,毫无踪迹,现在居然奇迹般地出现了。
他们要找的替罪羊,就是赋闲在家的林燫。
……
府衙的西面是一处茶舍。陆平午后就来到这里,找了一间雅座,等候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一位婢女,将他领进茶舍后的一处楼阁。
这座楼阁,尽用南洋所购之香木建,堂中点着名贵的龙涎香,床橱几桌,皆用花梨木,极其贵巧,内陈设金银器具,法书名画,钟鼎敦彝,极尽奢华。
白白胖胖的胡大元正斜倚在塌上,他挥一挥手,四位美貌的姬妾立即躬身退下。
“小子,怎么又是你?”他淡淡说道,未等陆平回答,又说了句“一盏茶”。
这不是他让人上茶,而是说,他只给陆平一盏茶的时间。
胡大元是这家茶舍的老板,他是浙江人,嘉靖年间就来到福建。
他还将两个全新的行业引了进来。
其一是打行。一个由市井无赖组成的打手组织,专门收取豪富之财,为豪富平息事端。
在嘉靖三十八年,打行在应天府一度声势滔天,应天巡抚翁大立非常不满,令各县搜捕打行,打手们愤而暴动,他们歃血为盟,头缠白布,各持长刀巨斧,攻打吴县、长洲、松江卫狱,得手之后又带着释放的罪囚攻打都察院,翁可立逾墙而逃。再攻打知府衙门,王道行带重兵列队而不敢战,只能在大街上架设大炮,震慑打行。
一时朝野震动,嘉靖皇帝大怒,下令翁可立限期剿灭打行。打行遭受此次打击,才陷入沉寂,开始往周边渗透,如今已经有复燃之势。
不过,此后官府和打行一直相安无事。官府知道了打行凶悍的战斗力,默认了打行的存在。打行也明白了官府一旦动怒的结果,也就低调行事。
另外一个,就是访行。
访行比起打行更加秘密,他的成员,大都是胥吏、秀才和兼职的打行地痞流氓。
朝廷要求巡抚、巡按、御史要经常下乡访查。纠察地方豪蠹的作奸犯科、邢名案件的舞弊情况,地方郡守的贪污腐败。一开始,这项制度卓有成效,然而时间一长,新进的官员开始让胥吏代访,实际是将朝廷的监察权力外包。地方上的豪强便趁机收买查访人,查访人也看到了这一行潜在的商机,罗织构陷、敲诈勒索,谋取暴利,由此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链。
胡大元不仅是福建一带打行当家,还是访行当家。其实,他还有个兼职讼师协会会长,福州府最少一半的讼师都听他的。
对胡大元来说,就是让他当五岳剑派的盟主,他也不会去做;对官府来说,胡大元才是他们身边最可怕、最直接的江湖。
“来出售一个新闻。”
“说来。”
“福威镖局林震南手中,有一本武林秘籍,修炼之人可以天下无敌。”
“送客。”
“且慢,青城派要对福威镖局下手。”
“江湖事不问,送……且慢……你在说福威镖局?”
“这个消息值不值十万?”
胡大同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眼珠转个不停,刹那间他就有了决断,脸上立即堆出笑容,正要说话,却见两个大汉进来行礼,这是刚才听到他的吩咐,进来准备“送客”的,胡大同骂了一句“滚”,又招呼道:“给陆司直上茶!”
连“司直”的推官雅称都用上了,胡大同可谓前倨后恭。
他又与陆平闲聊几句,美貌的侍女很快就端来一壶玉叶长春,等陆平品过一口后才问道:“消息属实吗?”
陆平笑道:“自然是千真万确,若我没有猜错,青城派已经在路上,大当家只要派人守着洪山桥,自知分晓。”
胡大同脸上笑意更甚,话语之间也更加亲切:“陆司李可知端详?”
“当年林远图创建福威镖局,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大败各路高手,其中就有青城派长青子,如今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之师,余沧海久欲复仇,一直不得机会,现在大举入闽,定为覆灭福威镖局而来,可怜林震南还惦记着将镖局开到四川,却不知道死期已近。”
“比武失败,几十年后杀人全家?”胡大同嘴上大骂,心中却是笃信了几分,这等不合常理的事情,在一些江湖人士身上,却又无比符合常理。他忽想起陆平刚刚说的秘籍,小眼一亮,笑道,“这余沧海名为复仇,实则夺谱!”
不愧是七窍玲珑心,福州有名的老狐狸,当真是一点就透。陆平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胡大同的推测。他也明白,对胡大同这样的人,别说辟邪剑谱,就是葵花宝典放在他眼前,他也只会问一问到底值多少钱。
两人又品了下茶,陆平皱眉道:“所忧者独大宗伯,若是林震南事先得知求助于大宗伯,恐怕会要福州府出面这倒大有可能。”
“哈哈。”胡大同大笑两声,看着陆平的目光有了一丝赞赏,暗自思索道,“林燫与福威镖局的关系,在福州知道的人不多,这小子不过一七品推官,竟然能够探得官场高层的秘密,我还是小觑了他。”
“陆司李勿虑,当年大宗伯扶持福威镖局,不过是为了筹钱,用来入阁,这几年福威镖局给大宗伯的,何止百万,给大宗伯的田土,何止万亩。如今,大宗伯自身难保,怕是庇护不了福威镖局了。”
陆平心下恍然,这正是他今天最想得到的信息,若是真的如此,大宗伯现在急于摆脱的,恐怕就是福威镖局,多占一些土地,对一个退休的正二品大员算不上什么大事,而大宗伯企图复职、入阁,这才是真正的犯了忌讳,朝中的政敌,恐怕要往死里整他。
也难怪林震南如此心急地开拓产业,对镖局进入四川如此在意,他在做梦“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之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如同一头肥猪,被朝堂和江湖的各位大佬端上了屠宰场,如今,就等着青城派开第一刀了。
胡大同显然就是看准这一点,才准备在林家覆灭之前狠狠咬上一口,至于林家生死,关他何事?说不准这家伙还在安慰自己,说是做了一桩天大的好事呢。
果然胡大同接着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林家自陷死局,我们一句提醒,若能活数条人命,自然大善,若不能,也算尽心了,这等善举仅仅得到一些微薄的报酬,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情。”
“不知道,胡大当家所说的‘微薄’是十万?还是二十万?”陆平悠然道,“又能给我分润几许?”
胡大同眯着眼睛,仔细思量了很久,才竖起一个指头:“二十万,一成。”
陆平摇摇头,并不言语,只是伸出了三个手指。
胡大同嘴角一阵抽搐,很是无奈地说道:“二成,不能再多了。”
陆平也不计较,有二成,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胡大同在这种事情上信誉非常好,况且此次他的收获还不仅在此。
他慢悠悠品了口茶,便准备告辞。却听得胡大同又问道:
“陆司李可否告知,是从何得知此事?”
“华山派,华山派掌门的亲生女儿,就下榻在寒舍。”陆平淡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