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后生可畏!”
“老爷何出此言?”
“阿七,你可知道他说的三个故事是何意吗?”
管家林七木讷的摇摇头,他看老人颇为疲惫,就想劝他先歇息片刻。林燫却是谈兴不减。
“他说太祖故事,是告诉我土地和户口对于朝廷是何其重要;”
“他说嘉靖朝故事,是说如今纲纪变坏已经不可不改,张江陵之变法已是大势所趋;”
“他说恩师徐阁老故事,是想告诉我,他并不想要害我,而是在帮我。”
林七抱怨说:“老爷,他逼您拿出账册,眼看着福州府就要逼迫我家退田,老爷声誉大损,入阁也再无指望,老爷却还说他在帮我们家……”
“糊涂啊。”林燫叹道,“如今家奴坏事,圈占田土,族人为一己私利让我入阁,我的境遇与当年的恩师有什么不同?你说说,是遇到一个海刚峰好呢?还是遇到一个高新郑好?”
林七陪笑道:“自然是没有海刚峰,也没有高新郑最好。”
林燫听罢就要大笑,刚刚笑了几声,又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阿七忙在他的心口按抚,好半天才平息下来。
“他既然要帮我,我自然不能害他。阿七,传出话去,就说福州推官陆司直,不通人情世故,一味逼迫士大夫,沽名乱政。”
林七禁不住“啊”了一声,心下十分不解,老爷既道陆平是在帮助自己,为何又要散播流言诋毁他?
“告诉家族后辈,不可与陆司李交往,更加不可怀恨陆司李。”
林七听罢,更加懵圈,只觉得自家老爷今天说的前后颠倒,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传话给林震南……”林燫思索了更长的时间,才说道,“南京有人觊觎福威镖局,我挡回去了。江湖事,让他自为之。”
婢女端来一碗药,传给林七,林燫接了过去,微微一笑,将药洒在地上。
林七一脸的愕然,轻唤一声“老爷”。
林燫笑道:“田土一案算是了结,欲入内阁一事,恐怕我只有一死,才能给人一个交代。阿七,准备我的后事,告诉公子们,立即回家守制。”
林七顿时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林燫却已经躺下,闭上双眼,仿佛进入梦乡一般喃喃自语:“哭什么,哭什么!千行不见山,千观月不明,重见山与月,始发真性情。脱离这副皮囊而得大解脱,你等当高兴才是。”
……
陆平赶回府衙,并没有急着召集户科书吏、书办,核对福威镖局投献给林家的田土数额。
福威镖局账目繁多,清理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劳,况且他的目标是福威镖局经手的田土,而不是给自己找其他麻烦。
而且自己手中这本,不过是副册,还是拿到正册再核查也不为晚。
陆平翻了一下账册,有意思的是,这本账册跟福威镖局的业务没有一点点关系。
它记录的是福威镖局开设的典当和借贷业务的情况。
大明律有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
即每年的放贷,月利率是三分,年利率是三成六。
而福威镖局的放贷,月利率是五分,年利率是六成。
官府有极大概率不会按照大明律追究福威镖局的。
因为此时绝大多数人放贷的利率都高于五分,有半年之内就利息就超过本金的,有一年之内,就超过本金两倍、三倍的,陆平所见的案例中,就有年利率高达六倍之多的。
福威镖局正是以放贷为诱饵,在债主还不起钱的时候,就以债务为要挟,逼迫其卖地或者投献土地。从账目上看,逼迫债主卖地的属于少数,逼迫其投献土地的,倒是属于大头。
自从弘冶朝以来,各级朝廷官员、勋贵、王府,或亲自参与放债,或指派亲属经营、或蓄养奴仆家丁放债,逼债的结果就是强占债务人田产,甚至折卖债务人子女。这样的案例,陆平见过的,多不胜举。
而福威镖局的这种手段倒是非常高明,债主免除了赋税和徭役,改向林家交租,林家多了田租,福威镖局收回借款,债主还会感恩戴德,唯独倒霉的是朝廷少了赋税和服劳役的人而已。
一个书吏进来,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竹筒,陆平打开一看,是一张纸条,胡大元请他散衙后前去喝茶。
陆平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书吏。
这位书吏名王思义,福州当地人,秀才出身,自己来到福州,并没有延请幕宾,就和他私下相约,让他替自己处理一些文书,自己则每月付给报酬。这样看来,他竟然还是访行的人。也难怪,当年自己处理一些棘手案件没有线索的时候,也是他把自己引荐给胡大元。
王思义已经四十多岁,身材不高,脸膛发黑,眉毛很浓,稍稍有些驼背。他平常话不多,办事也比较踏实,迎着陆平的目光,他只是尴尬的笑了笑,并不说话,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陆平摇摇头,他也不理会老王到底是不是访行的人,只要他尽职,用其他方法捞点外快也没有什么不妥。
散衙后,他换了一身白色直裰,戴方巾,就去了茶坊。
他想了一下,将账本揣在怀中,在证明府衙混入访行的人物之后,他可不放心将账本放在公房。
……
胡大元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亲自来迎接陆平。
“陆司李,好久不见。”
陆平嘴角一阵抽搐,和老胡打交道以来,这样亲切的老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进入房间。
房间中尽是美貌的侍女,大多面容娇美、身段窈窕,春兰秋菊各具千秋,这一个笑魇烘霞,恍疑仙子,那一个肌肤胜雪,莲步轻摇;这一个灯前回眸,笑中娇态,那一扇掩红唇,裙束柳腰。
两人各自入席,侍女们逐个端上菜肴,布置美酒。
还不知道从哪里请来几个舞女,一时吹吹打打,竟起了鼓乐,还跳了一支《观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