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旅人们的脚步踏入卡斯河谷,他们不禁为这里迥然于前的风景发出感叹:山谷宽阔通透,以微小的曲度向前远远铺展,如同一条巨蛇爬行过的痕迹,底部平整光滑,任由卡斯河在谷底蜿蜒,两侧的山脉呈现出极为圆润的弧度,如同一双臂膀向天空当中延伸。倘若要让迷信的水手们登岛观看,他们一定又要高呼大海怪“斯菲伊本”的名字,把这当作它存在与活动的证据了;而诺埃德先生则提出,这个山谷光滑的切面看上去就如同“耶稣的一只圣杯”,这一比喻获得了人们的称赞。
应该说,斯拜希麦伦岛并不是一座年轻的岛屿,在那火山岩石组成的骨骼之上,有丰厚的沉积和外力痕迹在标显着它的年龄。它在海面上的第一口呼吸绝对早于冰河时代,即信仰神创论的博物学家路易斯·阿加西斯穷极一生去证明的那个古老年代,因为在通达蜿蜒的卡斯河谷中,人们经常可以见到大块砾石孤零零地伫立在草丛里,和泥土混杂在一起,零散四处,坡底、山上随处可见;现在我们知道,这些松散堆积的泥砾是冰川形成的。在冰期,冰川从高处裹挟大量砾石向滴处前进,后来气候转暖,冰川后退,砾石就留在了原地,这正如阿加西斯博士1868年夏天在大平原上发现的冰川作用证据一样确凿无疑。
五名人类和四只雪人在这空阔的高山巨谷中前进,就好像圣杯杯底一线渺小的气泡,在自然世界那伟大的气魄风姿面前,大家都不由得生出了沉甸甸的敬畏,连呼吸都深沉了不少,心境同先前在密林中穿行时截然不同。白天,天高云淡,不知名的鸟儿在山脊线的那头传来鸣声,清风撩拨着他们的头发,淙淙河水宽漫淋漓、清澈见底,每当他们向前踏出一步,碎石和砂土就会在脚下摩擦出脆响,很有振奋人的效果;而到了夜晚,他们又会支起简易的吉普赛式帐篷,躺在半包围的编织睡袋里,这时候,天上繁星璀璨,地面上的草丛里也会浮现出些许闪着光亮的小点,那是一种来自山外林地的萤火虫,行动迅速,在山区较为罕见,博物学界至今都还没有为它定名,他们稀稀拉拉摇晃起来,似乎同星空连成了一片,引导着疲惫的旅人们一个个入梦。
旅程开始的几天里,哈维局长一直都在对山谷地区进行观察,和他的同伴们一样,畅人心胸的景色让他大为沉醉,但同时,有一件事令他格外在意,并逐渐为之担忧,那就是他始终没有发现什么足以为他们补充肉类的猎物,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只有赢弱的植物在生长。受山地阻挡的缘故,卡斯河谷一侧空气干旱,吹拂着热风,河谷当中几乎没有乔木,只有稀少的棉花状灌木疏疏落落生长着,一些类似灯心草的带有胶质柱头的植物点缀其间,此外就是羊茅或其他禾本科的野草,类似酸浆草的低矮双子叶植物,队员们赖以为生的荒地块茎植物,还有一种个头很高的菊科植株,据说对林间瘴气引发的脑炎极有疗效。泥沙和卵石的地表在近河处铺着苔藓、丝状水草、地衣织成的墨绿色的花边,而唯一稳定的肉类来源似乎就是河里吐着泡沫的鱼。
抱着积累的担忧,这一天,他决定提出这项不能忽视的隐患:
“我说,先生们。我们出发三天半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山谷爬升的坡度也让我们大大减了速;虽然只有五个人的食物需求,雪人可以自己觅食,但咱们的补给还是消耗得很快,尤其是肉类……托雷特先生似乎不太爱吃鱼?”
“讨厌至极!除非我要饿死了,否则我可不想沾上一点腥味儿。”
“那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可就得注意,目前为止,除了河里的鱼,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可观的猎物呢,等到携带的干肉吃完,咱们要怎么度日?”
“这个您不必担心,”约克沃姆先生转过头来,“咱们是不会缺东西吃的,没有可观的猎物?他们一直都在不远处呢!您瞧吧。”
约克沃姆先生将手指向左边,哈维局长顺着方向看过去,在南侧山坡上,三四个黑褐色的小点正在游移,那正是旅人们前几日晚宴上的主菜——绛珠狍,这种稀有的鹿科动物以山脉为家,在两侧山坡均有分布。他们的保护色和对人类的警觉距离使得一般人难以察觉,也无怪乎哈维局长忽视了他们这么久。
“看见他们了?不如我们今天就行动起来,我想您也是一位好猎手?”
“那当然!”一听这个,哈维局长立马来了兴趣,开始讲述自己早在幼时就于布德朗森林参与狩猎的经历。
队伍当中的猎手不止一人,卢克·莫热图船长——或者说骑士官——在希瓦和浩罕的草原上捕猎过不少四足动物,诺埃德先生则在从巴登到苏格兰的森林里都向各类毛色鲜艳的物种开过枪,就连约克沃姆先生自己也有过打猎飞禽的经验,至于托雷特先生,两年以来,狩猎已经是他的生活方式了;对于这群背景和来历各不相同的人们而言,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共同话题,因此,从猎物、猎场、猎犬、枪械、狩猎技巧一直到打猎的经历和当中的各种趣事,队伍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样兴奋的氛围在无形中极大缓解了人们行进的疲劳。
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起,积极参与讨论的莫热图船长却逐渐沉默下来,他似乎被什么东西转移了注意,代替了港务局长,也显出一副很有心事的样子,时而像鹳鸟一样顾盼四周,时而又垂下头独自思考;而当哈维局长和托雷特先生正兴高采烈地讨论到他们各自面对野犬的经历时,他突然猛地抬起头,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向身后看过去:
“诺埃德先生?”
“怎么啦?”
“您磕着什么了?”
银行家奇怪地看着他,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
“磕着什么?我不明白,先生,我走得稳得很呢!”
莫热图船长向他身边看去,土地平旷,没有任何坎坷和障碍,诺埃德先生既不可能自己磕绊,也不可能被什么障碍物碰到背上的装备。
“好吧,也许我听错了……没什么。”他含混着摆了摆手,继续低头前进。而当其他人提到“骑马狩猎”的话题时,身为骑兵的他立刻就被吸引回到了谈话当中,脸上的疑云也逐渐在高涨的情绪下悉数扫去,露出了奕奕的神采。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随行的四只雪人同样回顾着他们身后的方向,并且发出了一阵不安的呜咽。
在这个关头,真正令人激动、引人注意的是即将开始的猎杀。
“虽然南半球的鹿科动物十分罕见,有许多独特的特点,但同他们在北半球的亲戚一样,绛珠狍是种胆怯而又不太聪明的动物……”
“别那么多废话,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托雷特先生打断了博物学家刚刚起头的畅谈,“等你说完,狍子都要走到澳大利亚去了。现在,威兹,小伙计,把你包里的藤条绳索拿出来,在一头打一个圈……就有你的脑袋那么大就行了,把它放在地上,但是不能完全放平,要用几块小石头垫着,留下一个斜角,就垫在绳结底下;莫昂,你去把河滩边清出一块空地来,把卵石都搬走,把底下的泥沙都露出来,再给上面浇点水;骑兵,你和这位港务局长一起,把剩下的藤条系成两根长绳子,交叉铺在那片泥地上,你们趴在两边拽住绳头——见过意大利人用捕鸟网抓云雀吗?到了合适的时候,你们就站起来跑!前两个人,干完以后跟我来。”
显然,托雷特先生早已有了一套成熟的捕猎方法,于是队伍里的成员全部都行动了起来,按照他的安排做好了准备,不一会儿,莫热图船长和哈维局长就已经在滩涂两侧的草丛里匍匐,诺埃德先生,约克沃姆先生以及四只雪人,则跟着工程师撤到了一侧的山坡下,托雷特先生的一只手里还攥着绳套另一头的藤条,现在在草石地上,藤蔓的摆放姿态就如同音乐学上的一个二分音符,只不过那跟竖线长得夸张,而且在这根竖线的一个点下,托雷特先生又用石块单独垫高了几英寸。
“接下来呢?”银行家问。
“接下来,我们等着,然后跑就是了——记得冲咱们的朋友们那里跑。”托雷特先生叼着一支自制的雪茄,俯下身子,紧盯着他们设下的圈套,摩挲着手里的木质长矛。
圈套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绳套,在潜伏起来之前,托雷特先生在圈套中间放了一块富含盐分的红褐色石块,那是他随身带着的诱饵。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期待着;相比于一次关乎食物的严肃狩猎,这更像是一次游戏,毕竟,即便这个精妙的设计没有发挥作用,凭借谨慎接近和迅速投枪,托雷特先生也可以保证下一次狩猎的成功,因此现在大家并没有什么负担。
银行家蹲伏在朋友们身边,感受到自己身旁蹲卧着的雪人正喷着粗气,自己便也准备耐下性子大干一场。
可现实与他原本的设想不同,这并不是一场持久的埋伏,陷阱布下不久,四个矮小的动物身影就出现在了近前;由于约克沃姆先生的讲述被打断了,大家并没有了解到,这种动物虽然怯懦却好奇心旺盛,很可能也已经观察了他们一路,现在看见人群四散,又有一块可口显眼的盐矿石静静陈列,便不免要来探查一番。
三头鹿在距离绳圈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让为首的那只成年雄性——他的头上有大约十二英寸长的鹿角——单独靠近盐石;这只领头的狍子慢慢低下了脖颈,再又短暂观望了一下四周后,开始轻嗅那块红色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