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望着眼前破落小巷,沉默无言。
这附近唯有两种房子:连绵足足十里长街的、码得二十几层高但摇摇欲坠多处空缺只能紧紧相依的联排砖瓦筒子楼。
除此之外,则是沿街而搭的诸多塑料帆布棚,勉强撑起一角居住空间。
目光所及,全是横七竖八肆意张贴来路不明的破旧黄纸符咒,门扇、窗台、街灯,无处不在。
狭窄得仅容一摩托车通过的逼仄巷落里,天光黯淡,密不透风,臭水沟与密集人群散发出的体味汗臭味交织成诡秘的一股发酵酸臭味,充斥每一寸空间,令人无所遁形,窒息无比。
随意挑出一栋小砖楼,便填了上千号人租住其间。每处肉眼可及敞开的门窗之内,都能望见高低床与草铺交织横陈,喧喧嚷嚷好多人挤住一堂,嘈杂混乱;一眼望去,皆面呈菜色,精气神萎。
这一切,看得张野心里微微发堵。
他沉吟片刻,没有着急询问楼双信,而是回想着从前地球上师父教与自己的那三件事,心中很清晰明了地得出一个结论——
住在这里的人们,必定吃不佳、睡不好。
这个地方,没有“道”。
张野抬起头望着巷子两边遮天蔽日的破楼,心中默默想着,从前在地球、在平行世界时,也不是没有见过城中村;在山上道观和师父住的时候,环境其实更破落,有时屋檐破瓦尚且不能遮风挡雨。
但破落道观之中,起码环境清幽,空气清新;山野虽差,倒也质朴自然。
眼下这条街巷,逼仄、拥挤、混乱、腐臭。
张野站在这里,头一回无比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贫民窟;
关键在于,那个“窟”字,原来如此传神。
倒是街头巷尾躺睡在草棚中的人显得比有房子住的人更有精神。
仔细一看,能分辨得出棚子里头,皆是半肉半金属的义体改造人。
这里头……好像都是年轻人?
张野望着那些随意搭建在街边的破落塑料篷,十分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些塑料篷里,也确实只能住年轻人;只有身体还算康健的年轻人,能抵挡住近地面不断侵袭骨髓的湿气。
但是,依旧有疑问浮上心头,让张野困惑不已。
张野回想起师父从小所教吃饭睡觉之事,无一不是为保恤身体;自然而然,从小便对这幅肉血凡胎格外重视。
虽然早知这丝博之劫游戏世界内,有义体改装、有晶片插槽;但张野一直以为,这样的外在改造始终是有限制的,并非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人们不至于彻底血肉飞升机械——
否则,那就是另一个底层思路完全不一样的全新文明了啊。
至少眼前的丝博之劫世界,还是诸多肉体活人在的。起码身前的师傅楼双信,打眼一看,身上就只有手部、右耳有义体植入。
过分植入义体,真的不会对身体产生后患影响么?
“觉得哪里不对劲?”骑着青牛的楼双信从后视镜中瞥着张野的神情,淡淡问了一句。
张野想了想,点头认真询问:“师傅,我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街边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会将自己身体改造得……将近大半都是金属义体呢?”
楼双信瞥了瞥四周,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年轻孩子,多半靠混街头帮派为生。其实,他们本来都没什么钱;钱从哪儿来呢?张野,你猜猜?”
张野认真望着那些年轻人过分刺眼的半副金属躯体,沉默片刻,有了答案:
“他们贩卖自己的器官……切割肉体?”
“对啊。有了钱,他们就都拿去换义体了。然后呢,还得时时更新义体,那么给龙头老大做跟班小弟时,底气就足些;打架火拼时呢,就猛一些。有了一身义体,能做的活儿和工作就多一些,这样么,就能挣多点钱。”
“挣来的钱,不足以让他们搬离塑料篷?”
“他们挣来的钱啊,有一半呢,花在那儿。”
张野顺着师傅楼双信手指方向望去,看见街巷不远处,有道生锈钢架托着的霓虹招牌,明晃晃书写着【春爱巢】三个大字。粉红灯管一闪一闪,透露出廉价的暧昧。
张野沉默片刻,又问道:“那么另一半钱……用来生活开支?”
楼双信听见这话,忍不住回过头瞥了张野一下,心中忍不住纳闷,这个徒弟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啊。
他转回头,骑着青牛一点点往前挪,语气平淡道:
“吃喝都是帮派里供给的,他们剩下一半的钱,当然用来继续去换义体啊。得不断迭代更新,义体么,能撑场面,能有里子。只不过吧,你瞧见的那些货,多半都是黑市交换回来的。看起来时髦,其实早就被专业圈子淘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