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仅凭掌心生出的一股内力,便将陈家旺向上粘起,力量大而柔和、速度快且稳健,恰到好处,连铜盘内的小半盘水也是水波不兴。
陈家旺翻江倒海的吐了一阵,身后那人递过一杯温水,温水入喉,说不出的舒畅。
他缓过了劲,手一撑翻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张慈眉善目的脸。
眼前之人身穿袈裟,正是少林般若堂首座无念大师。
无念见陈家旺醒过神,宣了声佛号,温言问道:“可好些了?”
陈家旺一个激灵,赶紧爬起身向无念磕头行礼。忽觉身上发凉,陈家旺低头一瞧,自己没穿衣服、赤着身,不禁大窘。
无念把他按回棉被内,拿出一套内外衣递给他,道:“你睡在雪地里,衣服全湿了,不能再捂在身上。你先将就穿老衲的吧,别受凉。”
无念身材有些瘦小,衣服还基本合身。
陈家旺脸红红的,缩在棉被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努力回忆。依稀只记得在一间酒店里喝了闷酒,好像喝醉了,其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床的一侧靠着墙正中央放了一张四方桌,供奉了一尊玉雕释迦牟尼。墙边窗下放了一张月牙桌,上面林林总总堆放了许多瓜果。
无念拿过一只空碗,很快榨了半碗梨汁、半碗萝卜汁,混在一起,又放了点蜂蜜,搅拌过后递给陈家旺。
陈家旺喝下去顿时感觉神情目明、一股清凉之气直达丹田,体内浊气一扫而空。
陈家旺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正准备翻身下床致谢,无念捺住他道:“急醉伤身,容易至气血紊乱不畅,你躺着先别动”,边说边以手掌按上陈家旺胃部上脘穴,潜运内力,掌中透出丝丝温热之气直抵肺腑。
这无形的内力和煦之极,熨的陈家旺内腑温暖、十分舒坦。
年幼时冬天怕冷,天气晴朗时,母亲便会用棉毯裹住自己,放到背风朝阳厚厚的草堆上晒太阳。和暖的阳光带着特有的清新气息渗入五脏六腑,那时的感觉,就和现在一样。这温暖的一幕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只是如今已经快遗忘了。
一直按得陈家旺微微出汗,无念方才住手。
陈家旺醉卧雪地上,头发身体脏乱潮湿,还吐了一屋子酒味,但无念做这些事神态自然,没有丝毫厌恶嫌弃。
陈家旺忍不住低头自我责备道:“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我错了。”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唐朝时本寺有一位昙宗大师,因有功于社稷,曾被太宗皇帝封为大将军。昙宗大师年轻时也曾酒肉不忌,但不影响他修身礼佛、渡缘众生。只要不沉溺其中,也不是大罪过”。
无念自身持戒甚严,对待僧众却是厚爱宽罚,于谈笑中阐释道理,在少林寺中人缘极好。
陈家旺心中十分感动,拜服在地,道:“大师慈悲心怀,上次在码头施以援手,这次又救了我一命。”
无念道:“救苦救难,此乃本份。不过今日你酒是过量了,室外严寒,要不是老衲发现的早,迟了可就后果难料。”
醉酒之人本就容易寒邪入侵,陈家旺一番折腾后,醉卧雪地已不自知,如无外人施救,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可直接冻毙。幸亏他遇上的是无念,老禅师般修为深厚、耳目灵敏,及时察觉到竹林中的异常。
此前,秦敬泉多方挽留无念在府里传经布道。府上本来有客房,为免外人打扰无念清修,就没让无念住客房。邓敬华正好一人独住,庭院广阔,就请无念下榻于此。
夜深人静,无念隐约听到几声极轻微的念经声,虽然时断时续,但经文不差,正是《地藏经》。周边无寺庙佛庵,如此雪夜,却听闻有人念诵《地藏经》,无念好奇之下,出门查探。
彼时陈家旺已醉得不省人事,但好在酒味浓烈,竹林虽大,一番周折后还是找到了已酣醉入眠的陈家旺。
此时陈家旺里外衣服已全部湿透,但无念救治及时,总体没有大碍。
陈家旺也恍惚记起了酒后种种情形,不禁汗颜。
无念见他诚惶诚恐,微笑道:“每人都有鲁莽少年时,老衲也经历过,你放心,我不告诉你师父就是。”
这老僧面容慈善,态度神情就像家中长辈一样,陈家旺尊重之余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再也忍耐不住,把如何送福画、如何撞见胡管家威逼柳伯、如何遭受讥讽挖苦、又如何愁闷酗酒的事情一一道出。
他又是憋屈又是无奈,愤懑之余又无处宣泄,空对复杂世事无可奈何,直到遇上无念方才一吐为快,连家贫父亡、别母离乡,如何误害了福伯、如何和莺梦、小纤走的近而遭嫉恨的事情都毫不保留,对眼前老僧讲了出来。
无念静静听他说完,双掌合十,长宣一声佛号,道:“天地虽久,富贵几何?尘世纷乱,众生皆苦,不悲不笑,谁知我心?”
自那日陈家旺挺身而出仗义助人,他就很喜欢这热心少年。码头一别,不想却又在霹雳堂见到了。
不过眼下这少年身心受到了极大打击,不及时疏导点化难以平复,甚至有可能就此沉沦下去。
无念饱经世事,明白当下唯有就事论事进行劝解。陈家旺受到的打击实际上归纳为三件事:误害福伯是一件事,柳学功遭算计是一件,遭人鄙视嫉妒是一件。其中只有第一件事与陈家旺直接相关,第二件事本与陈家旺没有关联,第三件事陈家旺没有过错。
无念略一沉吟,已有计较。他洗净手,合掌礼佛,又续了支檀香。檀香袅袅升起,闻之清心宁神。
陈家旺赶紧起身,整理好衣服,跪在佛像前也磕了几个头。刚才一口气吐出许多心事,心情平复了不少,只觉得在这老僧身边,能感受到无比的踏实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