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在台上,把堆积如山的竹简翻得啪啪响。
“果然大家还是很能干的嘛。这卷宗记载的很是详细啊。我再看看,看完了要是没啥问题,就和天子禀报,给诸位请功。”
官吏们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张光就站在那几个官吏后面,目光在他们的脖子上逡巡,像是在思考从哪里下刀会比较省力。
“那咱们就一个一个来?”刘进微笑着看向张贺,“把那些牢里的说话有用的都先带上来吧。”
首先上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是脚镣套餐,,一上来就瓮声瓮气地说,“喊某干啥?某没钱!你们该咋判咋判,某又没成家,死就死呗。”
“休得胡言!”张贺大声训斥,“这位乃是天子使者,奉命巡查监狱,你若有冤情,直接诉说便是!”
那汉子向上瞟了一眼,见到刘进身穿铁甲,内心自就怯了,“某叫三黑。某也不知道是犯了啥罪过,就是气候不好,没啥收成,税吏下来收税的时候说今年五税一,某就说历年都是二十税一,怎么偏偏今年这么高?”
“那可恨的税吏就说,某是和天子的旨意过不去。某不明白,说一句话怎么就和天子过不去了?一生气,说话的声音难免就大了些。然后那税吏打某,某就抬手挡了一下,然后那税吏就哇哇叫着说某在打他,是违抗天子命令,拒绝缴纳田赋。”
“然后某就被送到这个地方来了。这边的人倒是利落,直接问某有没有钱,某说田赋都交不起了,还有什么钱。他们就叹息着对某说,那就是某运气不好,要在官府的工坊里做一辈子的工,说是这叫什么‘徒’。”
“某寻思这样也不错,反正某在老家也是娶不起媳妇,到这里来做苦工一辈子,官府给管饭,也不错。就是这边伙食实在差劲,某基本上就没吃饱过,不光某吃不饱,连某牢房里顶瘦的那个小子,他也吃不饱!”
“加上这边做工要求苛刻,管事的动辄打骂,比种地累多哩!”
张贺挑挑眉毛,“孝文皇帝废除肉刑之后,徒刑仅有五等。刑期由一年至三年不等,此子尚幼,我看他能活的时间恐怕远比五年要长。就这么给人家判徒终身,是欺负人家不识字么?”
“某的确不识字。”三黑倒也诚恳。“大人如果问某有什么想法,某肯定没有不交赋税的意思,不过今年家里的确揭不开锅了,某和税吏说了,让缓一缓,既然不行,那某被逮来上工,也是应有之义。”
“只是上工能不能让某吃多一点?上次某向那位大人提这个建议”,他用嘴巴努了一下,那个被他点出的小吏直接瘫在了地上,“他狠狠地鞭笞了某一顿。某不明白,难道连吃饭多也犯法么?”
刘进含笑叹息,“你的想法,我已知晓。待会我会和这边管事的官员谈一谈,保证你们日后都能吃饱饭,怎么样。”
三黑高兴地行了个礼,他力气大,行礼的时候整的整个镣铐都哗啦啦地响,“如此甚好,感谢大人。”
说着他就站到了恶夫的身边,“恶夫老兄,听到没,明天开始我们就能吃饱啦。”
恶夫却是一番愁眉苦脸的神色,“官官相隐,自古有之。这些日子,我算是挨揍挨明白了,至多不过是明天有一顿吃得好罢了,你若不信,看后日伙房开不开火。”
那边刘进干脆懒得再看那帮官吏的神情,直接了当,“下一位!”
下一位倒是一个瘦瘦的看着挺精干的家伙,“在下见过大人。”
也不待刘进和张贺问话,直接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开始声泪俱下,“大人,在下名叫韩延寿。本来在郑县也有着不小的家产。结果是在下那边的县令眼红,非要说我是什么游侠朱安世的同党。”
“我只听过朱安世的名字,何尝和他打过交道。我家不过是有几百亩的地,不过是因为都是靠着渭河边,是上好的水田,那县令就想巧取豪夺。”
“先是串通了里正,要我服徭役。春天去修河堤,秋天还要去修宫殿。没想到我都挺了过来。那县令见徭役压不垮我,就谎称我和阳陵大侠朱安世有私交。我一个郑县人,哪里去过阳陵呢?”
“县令不管,把我投进了大牢,等到我出来的时候一打听,县令趁我蹲监狱的时候,给我们家疯狂的加赋,口钱和算钱都比别的家高得多。家里的婆娘哪能计算的了这个,稀里糊涂地就把田产抵押了出去换钱交赋税。”
“最后借的高利贷到期了,我自然是还不上,于是就整家没入官府为奴了,直到现在。”
“欠钱不还,我也认了。虽然没入官府为奴这刑罚是重了点,我就当是我的报应吧。但是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县令吞了我家的财产,最后还因为催收赋税有功而受到升迁!他难道就没有报应吗!”
说到这里,韩延寿声泪俱下,“大人,我是不指望从这里出去了,我看大人端坐高堂,应该是一个好官,那个害我的县令叫胡足,如果大人有心为在下主持公道的话,麻烦您查查他吧,小人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遗憾了。”
总算有一个控诉内容和他们无关的了,为首的监狱官员脸露喜色,“殿下,这个真的与我们无关,是那个胡足和韩延寿之间的私人恩怨。殿下如果有心想要验证这厮的话是否正确的话,抓捕胡足过来对峙的事情,在下可以代劳……”
“不必了!”刘进“哗”地将面前的竹简全部扫在了地上,两条眉毛紧紧地锁了起来,他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怒火:
他在卷宗上看到了什么?五税一,口钱增至120钱,算钱增加无筹……再想想富丽堂皇的建章宫,连年修缮装潢,不由得有些黯然。
“且不论这个韩延寿和胡足之间的事情,我印象中,自孝文皇帝始,咱们一直是“重农抑商”的吧?欠高利贷不还,这过错,真的够得上全家发往官府终身为奴吗?”
官员开始擦拭自己脸上不自觉往下滴的汗水,“这个,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个韩延寿,他是特例……”
“别和我提什么特殊情况!”刘进怒喝,“张贺,把《越宫律》背给他们听!告诉他们,这种情况下,韩延寿应当是什么罪名,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而不是全家终身发卖官府为奴!”
“是”,张贺应声而出,“欠债不还者,其罪行应当视情形而定,一般地,像韩延寿这种情况,至多是被发配到长安工坊里去做工,全家变卖为奴……这实在是刑罚过甚!”
“都听见了吗?”刘进大喝,“我想我也不必再看下去了,今晚只是问了三个人,三个罪囚而已啊!结果人人都被量刑过重!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而已吗?天地下存在着这样的巧合吗?”
“诸位!”刘进面向狱内的大小官吏,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我是很相信诸位的,相信诸位坐上这个位置,一定是本心光明,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但是今日一来,随机抽查了几位罪囚,判罚居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俗语说的好,‘在地上发现一只老鼠,那房间里早就有一群耗子打窝了。’索性这几个犯人性格还是比较温和,若是碰上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被你们整日这么磋磨,有朝一日他在狱中掀起哗变,到时候诸位应当如何自处?“
大小官吏一个个两股战战,只能目不斜视地听着刘进继续喷口水。
刘进摆出一副很疲惫的姿态,“算了,把各个牢房中能说得上话的,全都叫道堂前来吧,我来消除消除他们因为你们而产生的戾气,避免你们日后难做。”
那为首的胖大官员暗搓搓地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地对着刘进行了礼,“殿下高义!”
所有的牢房中有头有脸的都被张光带过了,刘进匆匆一数,约莫有四五十之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麻木不仁的神情。
刘进暗搓搓地叹气,给张光使了个眼色,张光识趣地又站回了原来的位置,眼睛继续习惯性地想着那一群官吏的脖子后面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