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响从背后传来。
姜正初听到金属器物坠地发出的沉闷嗡鸣、撕心裂肺的惨叫,再接着,是急促的脚步。
细簌之中,惨叫者被抬上了担架,口中苦苦央求:“这点小伤不碍事的……我还可以继续,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别把我带走!”
可是,没有任何人理会那绝望的呼喊。
嘈杂声慢慢地,慢慢地朝着洞门的方向远去,巨大的石窖又恢复了平静。
在这阵小骚乱里,姜正初端坐如钟,不扭头,也不左右顾盼。
他不敢分神,也不敢让呼吸紊乱,他生怕出什么岔子,落得和刚才那人一个下场,
心无旁骛的他重新调整气息,让自己更加专注,死死盯视面前的铜鼎。
铜鼎浮空,离地一丈,腔内盛有朱砂、雄黄、曾青等矿料,高温已经将这些金石溶解过半,接下来,姜正初需要做的是继续熬制,直到所有矿料化为透亮、细腻的基液。
无基,不成丹。
而是否能够成功熬制基液,全看炼丹师的功底。
两尺长的火舌从姜正初的指尖源源不断向紫铜小鼎喷射,与此同时,他以神识托举小鼎,使其在浮空状态下缓慢旋转。
这小心翼翼的炙烤需要保持五个时辰。
过程中,手法差之毫厘,一炉材料便付之东流。
丹器摇晃,失败,火舌偏斜,失败。
炼丹,就是如此困难。
长时间的炼化,炼的不仅是鼎内金石,施法之人的心神也同样经受着煎熬。
姜正初咬紧了牙关,硬撑着维持坐姿,尽管双臂已经麻木,尽管腰背酸痛无比。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眼角滑落,每一滴,都映出他眸中的焰影。
“火候正好,只要坚持住就成了……这次,绝不能失败。”
默默地,无声地,姜正初给自己助威。
在这石窖里,他并非唯一的挣扎者。
又一次,他身旁出现了铜鼎坠地的响动,那方位同时传来一句恶狠狠的骂声——“肏!老子不炼了,谁爱炼谁炼!”
与之间隔一盏茶的功夫,姜正初听见嚎啕大哭,听见迈向洞门的沉重的步子。
一个,
接着一个,
接着一个……离场者越来越多。
但姜正初并不理会周遭一切,入了定一般,精神完全集中在自己的小鼎,
即使从鼻孔淌出的鲜血不断挠抓唇峰,
即使耳道之内的蜂鸣有加无已,
即使腹内阵阵疼痛让他濒临休克……
他对身体的诸多警示完全置之不理。
熬制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这期间,五脏六腑筋骨皮肉屡次三番提醒姜正初:他丹田中分寸之末的法力早就耗尽,若继续强行施法,耗的,可就不是法力了。
他当然深知代价之大,
但他不打算收手。
他不可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停下来。
鼻血慢慢染红了他的前襟。
一身血衣格外扎眼,引得高台之上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监生议论纷纷。
“以命当火,以身为薪?这是在作弊!”
“这小子疯了……再这样下去会死的。要叫停吗?”
“考场上出了人命的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们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安静的石窖躁动起来,但随着一声瓷器的脆响,议论戛然而止。
那是茶碗轻扣桌案的声音,放下了茶碗的长髯中年人斜睨了姜正初一眼,风轻云淡道:“考核只看基液,熬不出来落选,熬出来了过关,哪怕制成基液的应试者死在考场,我也会把死者记入录用名单,以我门生的礼遇厚葬。”
“弟子冒失了,我等绝不再妄议。”
几位监生恢复如常,继续巡视考场,而那长髯中年人又端起了茶碗。
他面前这桌案上摆着沙漏,计五个时辰。此刻,小半细沙过了漏斗。
按照以往经验,剩下的三个时辰里,能够坚持到最后的考生屈指可数。
“那小子,能过关吗?”作为主考官,他有些期许地多瞄了姜正初一眼。
如此拼命的考生,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那不顾一切的态度他很欣赏,但他也不至于天真地认为,只凭满腔热血就入得了丹道。
想入此道,需要天赋,需要坚心,甚至,需要家底。
他的门生,以两种人居多。
第一种,与宗门前辈攀得上关系,自幼不断得到指引,经脉早开,根基扎实,能够轻松熬制基液。
第二种,生在修行世家,家中不缺资粮,哪怕灵根再差,也用大量的灵石与药草狠狠砸出了不错的底子。
而石窖里这几十位连维持火候都困难的少年,显然不属于那两种人。
他们一定出身卑微、穷困潦倒,或许,连一块完整的灵石都未曾接触过。
可正因此,姜正初那不惜焚身燃命施展法术的狼狈模样,在主考官的眼中,倒成了一副浴血杀敌的豪杰英姿,令他回想起年轻的自己。
在他恍惚之间,细沙一颗一颗跌落,考生们,也同样,一个一个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