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6年四月,诸侯们离开关中各自返回封地建国。
刘邦带着四万人马从关中南进,走子午道、褒斜道向汉中进发,边走边烧身后的栈道,一是防止项羽派军从身后袭击,二是向诸侯示意自己没有返回关中的野心。这一路走过,翻山越岭,艰难无比,生长在淮、泗平原的丰沛士卒真正领略了蜀道是怎样的难于上青天。越走大山越深、越走心情越低落。
正是阳春时节,秦岭深处山花烂漫、蝶舞蜂飞,鸟鸣于上、溪流于下,若是旅行探春,定会心情大好、诗意盎然。但刘邦的心情却一点也灿烂不起来。从小生活在大平原的士卒们,钻进无边无际的山沟子,对鱼米之乡的思念与日俱增。山越深,思家越切,路越远,乡愁更难抑制。功曹不时来报告,士卒三三两两结队偷跑。
刘邦叹息不已。
但刘邦有战略定力。来到南郑,他立即振作,履行汉王之职,任命文武百官,经营蜀汉之地,韬光养晦、有所作为,使封国逐渐稳定有序运转起来。接连派出数路人马,经略汉中西、南各地,稳固根据地。
这是刘邦事业的一个转折点。之前,他的目标是当关中王,立功名显父母,为下属共同谋得一份富贵。为了这个理想,大家一起奋斗了三年。眼看成果到手,却被项羽一把夺去,后路又被三秦堵得死死的。项羽不死,汉难不已。项羽20余岁、自己40多岁,按照自然规律,自己熬不过这个年轻人。与其在这大山之中寂寞老去、无所作为,还不如剑指项羽、争夺天下,打下一个万世永固的江山。
汉王刘邦时不时想起“受命于天”的玺印,玉玺落到自己手中,岂非天命乎?心中更笃定争夺天下之志。
汉王许多下属也是这样想的,一肚子不满、忿忿不平。如果解决不了难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见大家想法一致,汉王倒都心里坦然了,于是在汉中开始日日谋划攻占关中、东出夺取天下的策略。
这天,部下匆匆赶来报告:萧何丞相也跑路了。
刘邦顿觉掉了魂,六神无主、茶饭不思。
萧何是汉王集团的灵魂人物,是刘邦的左右手。刘邦不信,急令寻找,一天下来,不见萧何踪影,无人知其去向。
刘邦的心情立即跌入谷底,因爱生怨、由怨生怒、大发无名之火。下属及身边人胆战心惊、躲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出。
这几年,刘邦集团成长出一批核心骨干,武将有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谋臣有萧何、张良、卢绾、郦食其众人。萧何从起事起就紧紧跟随,从来没离开过半步。萧丞相明于吏事,持道处势、经纬万端,经世济用、无所不贯,除不直接领军,其他事项几乎全部扛在肩上。刘邦除了指挥作战,其他事务几乎从不问,两人强势互补。到南郑时,张良离开返回韩国,现在刚稳当,萧何又不辞而别,汉中简直塌了半边天。刘邦极其生气,恰似猫爪挠心。
萧何不仅是治世能臣,看人也眼光相当锐利。前一段时间,他发现了一位军事天才,此人便是韩信。萧何内心激动而又兴奋,想找个机会隆重向汉王推荐。一等两等,十余日过去,萧何没找到机会。
韩信却等的失望了,自思萧何应该已经谏言,而自己不被汉王重用。于是给萧何留下致谢之言,背起行囊,出汉中另寻他主去了。
萧何忙完一天公务,刚坐下来歇息,下属来报:韩信走了!
萧何当时心情跟刘邦此刻一样一样的,觉得汉国将失支柱,追回韩信比手头其他事重要百倍!他来不及向刘邦报告,带上两名随从,翻身上马冲进茫茫夜色之中。
汉初第一军事奇才韩信上场,所以要隆重介绍一下。后人称这位天才为“兵仙”,评价说韩信作战“皆从天而下,而未尝与敌血战”。从封为大将军起,韩兵仙未尝有过败绩,往往一战而下一国,史上实不多见。
韩信是王公后裔,乡里父老皆知。漂母送给韩信饭吃,说“吾哀王孙而进食”。秦扫六合、天下归一,六国宗亲七零八落、散入民间。时代大潮起伏,韩信一家随波逐流,辗转至淮阴,贫困落魄。诸侯立国,长子继承,没有继承权的公子便成为公卿大夫,有功的赐食邑,无食邑的吃俸禄,是为士族;公卿大夫的子孙接着谋求入仕为官,服务于王侯家求富贵;或退而求其次做门客,委身公卿大夫家求生存。那些做不得官又不做门客者,便耕作农田或谋其他生路,这些人统称庶族,是没落的贵族。秦时,更有一些落魄的王公子孙,流落四海、衣食无着,日子无比恓惶,比庶族还凄凉。韩信就是如此,到了父亲这一辈,国破家亡,飘零楚地,客死他乡。韩信既无尺寸土地可经营,又无经商才能、工匠的技艺,和老母凄惨度日。
像韩信这样的人能否在秦政府系统谋个一官半职?
答案是:不能。
秦时社会阶层划分森严,士、农、工、商经渭分明。官吏是举荐制,推荐的前提条件之一是家里要有一定的产业和财富。那时讲修身齐家治国,是递进关系,当官是治国,如果家里的日子都经营不好,说明没有本事,根本不可能给提供治国的机会。
韩信太穷了,母亲亡故连块墓地都置办不起。母亲在时尚能勉强糊口,母亲死后韩信连饭都吃不上。总得谋生吧,韩信掐指一算,为人佣耕,不甘;买卖经商,不懂;百工技艺,不会;所学所长均是文韬武略、经略天下的济世之能。但贫穷又堵住了做官的道路,思来想去,只剩下做门客这一条道。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做门客这条道也越来越难了。能养得起门客的都得是士家大族,没有个万户侯、千顷地规模的,很难养得起吃闲饭的人。战国时四大公子爵禄厚、封地广,还时不时发生财务紧张、粮食不足的现象,更何况普通富户和官吏!六国灭亡、天下归一、均行秦制,秦将六国豪强迁到咸阳,士家大族土地收归国有,编户齐民按口分田,很难找出个大户人家;官吏俸禄也很微薄,门客市场一片萧条。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虽然就业大环境不好,但韩信对自己能力有信心,依然决心从最善长的工作做起。他把珍藏的衣服穿起,佩戴上家传长剑,一身士族职业装扮,开始四出游历拜访,结交官员豪杰。
游啊游,韩信发现门客这一职业现在内卷极其严重。豪杰看着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在窘困不堪,一家一户都在默默辛苦地劳作,大家需要的不是门客,是拉犁的老黄牛。而秦官员对六国宗亲之后避之唯恐不及,客客气气拒绝,或者干脆避而不见。郡守不用、县令不用,韩信一次次碰壁,不得不一级级降低标准、一点点放下身段。县令不用找掾史,掾史不用找乡里、访三老。最后,终于遇到了南昌亭亭长,聊的很是投机。
亭长惜才,很赏识韩信,但说:我这职位、这家庭条件,养不了客啊。
好不容易遇到能交心的,甭管什么前途不前途的,能吃上饭不饿死就行。韩信表达自己的想法:管饭就行,我干啥都可。于是在亭长家连续吃了几个月的饭。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咱在这里算一笔账。秦时法律,成年男子二十岁授田,最高可分一百亩。普通人家一户一夫一妻三子,按最高标准家有耕地一百亩,一亩能产一石半,一百亩收成一百五十石(大家别觉得产量小,当时就这生产力)。税制十税一,交税十五石,余一百三十五石。每人每月吃一石半,五个人一年需消耗九十石,余四十五石。留十五石作种子,还余三十石。三十石换钱,卖一千三百五十钱。祭祀及人情往来一年用三百钱,余一千零五十钱。每人每年衣服费用三百,需一千五百,还差四百五十钱,这还不算看病修房求学养马等等费用。如果家里多俩孩子或养两位老人,那就更不易,吃饱肚子都成问题。
这不是乱猜测,信口胡说,而是班固记叙汉代的百姓生活真实情形。所以,普通人家根本养不起吃闲饭的人。你在他人家里吃饭,这是吃掉别人过冬的棉衣、看病的药钱、修房的木料、读书的学费啊!一顿两顿倒罢了,天长日久谁家也受不了。刘邦少年时曾带几个小兄弟到大哥家吃饭,一顿饭就惹得大嫂气不平,一通的摆脸子、敲锅打碗。都是一样的,谁家都不容易。
韩信接连几个月来家吃饭,这位南昌亭长家里招架不住了,夫妻矛盾升级,背后吵闹不休。你想学孟尝、平原、信陵、春申,你得有这个实力,就凭你一个小小的亭长,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摆什么谱、养什么客?!吵得久了,亭长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但当面拒绝,张不开口啊,面子怎么办?
亭长妻子恨恨不已,你开不了口,就听我的!她每天早上鸡不打鸣就起来做饭,天不亮就吃完收拾停当,白天全家人不再做饭也不吃饭!
韩信按照往常时间来到亭长家,人家已吃完了,白天没饭。噢,来晚了,第二天再早点去。等啊等,亭长家还是丝毫没有做饭的迹象。如此几天,韩信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咕咕叫,忍不住问:今天什么时候做饭?
主妇说:粮米告磬,无有着落,这些天不做饭了。
韩信明白:人家这是赶我走啊!红着脸走了,再也未回来。
总得吃饭活命呀。东找西找,寻不着个管口饭的。人靠不住,又将目光投向老天爷。上天有德、哺育万物,河里的鱼是免费的,只要能抓得上来,勉强可以填饱肚子。于是韩信天天拿着网、盆、钩到河边去抓鱼虾。但鱼也不是好抓的,人人饥、都来抓,河里的鱼也所剩不多。韩信接连数日又是网又是钓,又是翻又是摸,什么河鱼小虾、哈蜊青蛙,能吃的都不放过。从早忙到晚,摸了上游摸下游,翻了河堤翻沙滩,收获很少,就差嚼树根啃砂石了。
河边有位洗衣谋生的大嫂,天天日出到河边,日落方才返家,一洗一整天。为照看晾晒在河岸的衣服,节省时间多赶点活,她每天带着干粮到河边,中午就坐在河岸啃干粮充饥。数日来,大嫂河边挥汗洗衣,韩信水中辛苦摸鱼。
同时天涯沦落人,见韩信实在可怜,大嫂菩萨心肠激发,将自己的干粮分一些给韩信充饥。如此数日,续了韩信一命。
韩信觉得大嫂简直就是圣母,是再生父母。脱离了饿死边缘,韩信壮志满怀,对大嫂说:我以后发达了,一定会重重报答您老人家!
洗衣大嫂是穷苦人家,穷人见不得比自己更穷的人。本出于恻引怜悯之心施舍,哪知此徒吃饱了竟然吹大牛,大嫂不禁大怒,训斥道:大丈夫连自己都养不了,我还能指望你来报答?!
韩信不能一辈子混在河边摸鱼,他还要继续出去寻求一份体面的营生。整理好衣冠剑履,他继续穿乡过邑寻找生路。
韩信这身行头在市井间很是惹眼,公子打扮、乞丐行事,咋看都是非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