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们目光都投向项羽,大家都不认可你,看你如何处置!
有损霸王领导权威的、不听西楚指令的,必须要打。枪打出头鸟,先拿齐地田荣是问。出兵前,项羽还有一件事要处理,就是如何拿下韩国。
颖川这块地项羽想据为已有,但已封韩成为韩王,如何是好?项羽略一思考,便找到一个理由,张良被刘邦带走了,那我就把韩成带走,各扣一个韩国人质。
弱就是错,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道理亘古未变,纵使有六月飞雪的冤屈也没用。悲催的韩国,譬如今天东边那个棒子国,被大漂亮国拿捏揉搓,你有什么招,你又能怎么样?项羽反复劝说韩成降楚、削王为侯带着颖川入赘,威逼加利诱。怎耐韩成是一条硬汉,宁死不屈从,我韩国祖宗留下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多余的,即便刀山火海,也休想让我韩成服你半个字。
此情形下,张良那边也焦急万分,急急离开汉王返回韩地,发使向项羽求情要人。项羽已失去软禁韩成的理由,干脆不装了,便直接转到狼和小羊故事的结尾,杀了韩成,任命自己的亲信幸臣郑昌为韩王,带着人马赶赴颖川上任。
项羽等于当着众人面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威望噌噌往下掉。为了利益,项羽顾不得外在形象、人心民意了。张良说这不是明抢吗?项羽只做不回答。明抢又如何,你能拿我项羽怎么样吧。郑昌来了,身后跟着楚军的精锐:蒲将军的队伍。
游侠兼战略规划师张良被彻底激怒,开始从谋一域转向谋全局。张良一心要实现韩国复国,所以对于项羽初期的天下格局规划还比较满意。熊心为天下共主,诸侯各就其国,立宗庙、延祭祀,修仁政、安生民,鸡犬相闻、守望相助,大家过着小国寡民的安分日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项羽将他的梦击得粉碎,且将他摇醒,连做梦的机会都不给留。张良自然非常愤怒。
站在今天看过去,张良的理想客观上是无法实现的。周天子治下的诸侯建国制度即将成为过去式,历史大势已变成大一统的帝国集权模式。当然站在当下看以前,人人都是神算子。我们不能搞历史虚无主义,在那个年代,沿袭周礼还是继承秦制重建华夏,许多人在探索讨论,尚没个定论,因此张良也不能例外。张良这个梦想酝酿了几十年,想着最起码在他有生之年能梦想成真,至于闭眼以后,那谁能左右得了呢?但这位楚霸王足够霸道,根本不给张良续梦的机会,甚至连合眼的机会都不给。张良到得颖川,项羽却杀韩成,反倒给颖川送来一个无半点韩氏血统的郑昌当王。张良自然不接受,项羽靠不住,他便想到了好兄弟汉王刘邦,他决心帮助汉王击败项羽,取得天下、重建韩国。
张良主意打定,就开始在颖川布局,做好应变准备。一边发使联络刘邦,暗地请求发兵援助;一边发使项羽,据理力争想立韩氏宗亲。刘邦正忙于攻打三秦,一时抽不出力量;而项羽那边基本是鸡同鸭讲,几番反复,根本不听,反而斥问张良:是不是和刘邦有勾结?刘邦私自发兵攻击三秦,大逆不道!你协助郑昌厉兵秣马、谨守颖川,我不日将率大军攻灭汉军!
张良给项羽回信,说:我确实和汉王私交不错,所以了解汉王的想法。他只想拿回应属于他的关中之地,没有东出争天下的野心。倒是东边的齐王田荣有问鼎中原的意图,齐地是你的心腹之患。说完这话,张良带着心腹将卒到关中投奔刘邦去了。
项羽本在琢磨攻汉还是攻齐,看过张良的书信,坚定不移地带兵去攻齐国。倒不是说张良的话决定了项羽的主攻方向,攻打齐国是西楚的既定方针,不会轻易改变。齐国和楚地接壤,是直接威胁,而关中和楚国之间还隔着河南王、韩王、魏王、殷王,有足够的缓冲余地。
张良见到汉王,与汉王刘邦深入探讨了东出争天下的思路。两人胸中都有着一幅天下的形势图,诸侯分布、山川河流、城邑人口、关隘亭障,清晰标注其间。两位头脑风暴、指点江山。
天下诸侯,以江、河为线,关外大致可分为北方、中原、江南三个区域。目光投身北方,项羽初期所立北方及齐地诸侯有西魏王豹、代王赵歇、常山王张耳、燕王臧荼、辽东王韩广、齐王田都、济北王田安、胶东王田市。半年时间,齐、赵、燕三地先后发生政治血洗事件,诸侯由七变四。赵王歇、代王陈馀、齐王田荣都是自封的,缺乏政治合法性;燕王臧荼的地盘是多占的,也缺乏法理依据,这几位现在最迫切的愿望是让身份合法化、名符其实。魏国虽然暂时安定,但魏豹心里的怨恨却不是一星半点,凭什么项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占了膏腴梁地(东魏地)?凭什么把我贬到河东这山沟子里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岂是这么好惹的?魏豹虽人在河东,心却一直没离开中原,不断在梁地布局自己的亲信,私下为翻盘积蓄力量。
北方于是形成了这么个局面:一个诸侯总是忿忿不平,四个诸侯急于让大家认可身份。但项羽不可能自己打脸,他既不认可齐、赵、燕、代,还发兵攻齐,威慑燕、赵、代。对魏王豹是死盯不放,陈兵监控梁地,唯恐梁地有异动。
张良说:形势对汉有利,齐、赵、燕、代和西魏是联合对象,发使祝贺他们新立为王,承认其合法身份,劝其合纵抗楚。
再看江南诸侯,九江、衡山、临江从东向西一字排开,三家实力较弱,比较安宁,心中有怨气但不敢发作。这点仇恨主要来自于项羽对义帝的处置上。
当初项羽主持分封,能说了算自然谋求自己利益最大化。他盯上了中原西楚地,决定全部划归自己所有。问题来了,楚国的熊心怎么办,名义上他是天下共主、楚国的实际拥有者。项羽的高层谋士们琢磨了很久,想出一个歪理,叫“自古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您老人家是天下共主,自海为家,彭城这个地方不适合您,您往其他地方搬迁一下吧,比如南楚。
熊心说我具体去哪呢。
项羽派来的使臣说:具体去哪项王没说,只要求不能留在西楚之地。
熊心明白项羽这是公开谋反,但话语权背后是有强大实力作支撑,明知是谋反你还不能公开说他谋反,明知谋反他的话你还不得不听。熊心思考再三,决定往南迁,先搬离西楚,到九江地面上暂避风头、再谋长远。于是南迁至寿春暂驻。
黥布本兴冲冲率兵马回九江建国,半途闻讯后头大了,自己被封为九江王,而楚怀王熊心先到自己地面上立了王庭,这不是给自己来了个祖宗吗?立即派人劝说:自古帝者居上游,我这是中游,土地贫瘠,您定都于此不合适!又不断向项羽表达不满。
至于熊心去哪,项羽并不太关心,只要不留在自己领地上就行。他告诉黥布,你不愿意留,就往上游送,送到长沙更好。
黥布的人于是给熊心一行又跪拜又作揖,讲了若干自己的道理,核心意思是九江这地面您不能留,还得往上游搬。又给准备了庞大的护送队伍、豪华的车驾船只,礼送熊心继续搬迁。
熊心内心是悲哀的,这是以兵胁迫离开呀。但又能如何?黥布并非嫡系,认你你是玻璃杯子、不认你你是玻璃碴子,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还是走吧。一行人遇水行船、上岸驾车,辗转来到了吴芮境内。吴芮盛兵陈于边界,热烈欢迎怀王乔迁,但绝不允许车驾、船只、人马进入衡山境内,派人恭恭敬敬地劝谏熊心:我这里是蛮夷之地,在这里有失您的身份,还是另择良地为上!吴芮一边又向黥布、项羽抗议,我是番君出身,这地方和熊心没有关系;我只认项王、不认什么怀王!
项羽无耐,告诉黥布、吴芮,二位都不接收,那就一起送到长沙,交给共敖!
黥布的人马只能继续护送向西。再往西行便是临江王共敖的地盘了。共敖曾被怀王封为柱国,有君臣之分,应该痛痛快快接纳吧。不!共敖坚决不同意,早早封锁江河要道,不让怀王人等进入半步。同时给项羽上书陈述一通不行的道理,不说硬话,不办软事,坚决不接收,几乎动刀兵。
熊心就这样漂泊在江河湖海之间。天下之大,这位共主连个立足之地却找不到。黥布、吴芮、共敖三方更是不断向项羽发使,互相指责,没头官司打个没完没了。
项羽不胜其烦,处理的方式化繁为简,回复三人:要么你们接过去,要么杀了!
三人得到信,惊得眼睛发直,这大逆不道的事,我等哪干得出来?想都不能去想!
熊心居无定所,以船为宫存身,在这长沙地界上来回转悠。身边的人一个个逐渐离开,越发显得孤单。一天夜里,江面上的船倾覆,楚怀王一行尽数死在江中。
世人皆传黥布击杀了义帝,而黥布矢口否认。
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涉及到比大事更大的事时,都是捅刀子。项羽敢对天下共主怀王熊心下手,诸侯王又算老几?九江、衡山、临江三位诸侯对项羽戒心十足。
看到这里,大概都会觉得这位放羊倌出身的熊心没什么本事,太过无能,活得窝囊。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后来的汉太尉周勃、三百年后的英雄刘备都是织履编席出身,关键看个人实力。熊心失败的原因是实力差距太大,他没有自己直接掌握的武装力量,江湖隐迹多年,乱世出山梦想一飞冲天,最终死在了后生项羽手中。项羽背后是范增操盘。范增引荐熊心出山,失去使用价值后果断放弃,可谓成也范老生、败也项青年。
客观力量决定主观选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血统、道德、合法性等等都是浮云,熊心明白这个道理。即使熊心才能为中人,但他身边聚集了一批楚国旧时公卿,其中不乏智谋之士。然而,天下大乱,说了算的却是掌握军队的项氏集团。两年前项梁战败身亡,熊心借机削夺项氏兵权,将军事指挥权交给楚国旧臣宋义。然而项羽借北上救赵之机斩杀宋义,军权又回到项羽手中。熊心与项氏这次暗斗失败,注定了后面的败局。
楚上柱国陈婴、司徒吕臣父子等人对项氏也有诸多不满。项梁立怀王,给了陈婴、吕青等行政高位,却谋求收走其兵权,项氏成了老虎、陈婴等成了宠物。失去爪牙终究心中难平,因此争取武装力量控制权也是陈婴、吕青等人的目标。既然河北军团失去控制,那就巩固核心楚地、向南拓展区域,自己再建一支武装。经过商议,怀王安排如下,让上柱国陈婴经略东海、吴越,令尹吕青经营陈郡、淮南,安排上柱国共敖发展南郡、长沙,各自发展力量,巩固东、南楚,拱卫楚朝廷。
熊心的这一思路和举措,两千年后孙国父也用过,就是通过军阀打军阀。实践证明,这样做还是行不通。任何时候,都应把命运和武装捆绑在一起、抓在自己手中,这是真理。
陈婴、吕青、共敖等人发展顺利,东楚、南楚形势一片大好。但自私是天性,有道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三人控制了地盘、强大了力量,与怀王却渐行渐远。项羽自然不能坐视其壮大,分封诸侯时,将南楚一分为三,插入了黥布、吴芮两个诸侯王。为安抚共敖,封其为临江王。对于陈婴、吕青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将陈地、吴越圈入西楚地盘,告诉两人:给你高爵厚禄,尽快交人交地。陈婴、吕青敢怒不敢言,心里别着劲,非暴力不合作。
人的幸福感一般都源自比较优势。看着陈、吕二人更惨淡的处境,共敖对项羽倒心生了感激。
项羽回到西楚立国,先处理内政,设置百官、安抚百姓、发展百业;和南楚三诸侯打口水官司处置怀王事宜,和陈婴、吕青争吵不休争夺地盘。北方诸侯又一个个大动干戈、乱了秩序,七事八事一堆事,项羽烦得头大。千头万绪抓根本,先抓重要紧急的事干。田荣无视西楚霸王权威,公开带头破坏项羽的分封秩序,这事重要。因此项羽亲自率军先击齐地,重塑威信。
所以张良分析认为,项羽虽自封九郡,实际力量并没那么强大。陈婴占据的东海、吕青占据的陈郡、魏豹暗地插手的砀郡、彭越游击的东郡,项羽均未真正完全实控。汉王拿下关中后,南依巴、蜀,右控陇西,东出南阳,从战争潜力讲,已经和项羽势均力敌。
张良说:项羽陷入齐地战争,现在东出时机成熟。河南王申阳、殷王司马卬是张耳的亲信、部下,可让张耳先派说客、后以大军威慑,两国立等可降。陈郡吕青实不欲归降项羽,可让吕臣作说客劝其从汉。发使九江、衡山、临江三诸侯及陈婴,不求其出兵助汉,但愿其袖手观望勿助楚为虐。
刘邦大赞其言,如张良计发使各诸侯。
后续诸侯反响正如张良所料。齐王田荣积极响应,恨不能汉王立即出兵;魏王、河南王、殷王表示愿从汉王击楚;赵、代也被说服发兵助汉;吕青同意不助楚,但坚决反对汉军入陈地,借道也不行。南楚诸侯热情接待使者,但终不敢表态。
大的思路已定,便开始研究具体策略。韩信、曹参、樊哙、周勃等人纷纷建言计谋,而以韩信思路为佳。韩信的具体想法基本上是秦灭六国的翻版,即远交近攻,结好齐、燕,定河东、河内、河北,收诸侯士卒,壮大汉军力量,以量变促进质变,形成决定性优势。尔后出三川、南阳与项羽决战,一举灭楚。
韩信是军事家,思考问题从军事角度出发,用战争的方式决胜。张良属战略家,以形势论道,既看自身实力,也剖析诸侯立场,收天下之心、力量为我所用,形成实力优势。刘邦高明之处在于不拘泥于一个思路一种策略,能够在张良、韩信等人的制胜论中找到契合点,实现决策最优化。得到北方诸侯举兵待命的信息,刘邦下达东出命令,令萧何、韩信、周勃等围攻章邯废丘,安定三秦、陇西;令吕泽、王陵、薛欧、王吸等出南阳攻击砀郡,曹参、樊哙、陈豨、郦商等各率一部出河东、三川,会诸侯军共击梁地楚军。
大战在即,汉发出战前动员,简单概括是一句话:“以万人若一郡降者,封万户”,汉将如果破敌万人或攻下一郡,楚营带万人或率一郡降汉者,封万户侯!
万户侯,数十年间天下寥寥无几人,得此殊荣无异于一步登天。这种奖励法,对于来自基层的将士们是天大诱惑,激动的心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