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就是十一假期,舍友三人都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吕程一人。早上九点醒来,吕程坐在床上,恍惚中像是还停留在梦里。平日里吵吵闹闹,片刻不得清净的宿舍突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四个人总觉得狭窄,无处容身,说句话都能把口气喷到别人脸上的小空间,现在看上去却也显得宽敞很多。往日早上起床时,柚子的喊叫,李子的响屁,桃子的唉声叹气,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吕程一时怀疑,这里还是不是他的宿舍?可那桌上堆积的垃圾、床上堆积的书本、地上堆积的脏衣服说明,这里只能是他的宿舍。
看着眼前安静、空旷又混乱的宿舍,吕程突然生出一种恐慌的感觉。他悄悄爬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帘,成千上万束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十秒钟后,吕程睁开眼睛,看着窗外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绿色的花草树木、浅黄色的宿舍楼,像是一个持续半个月的梦突然醒来。
吕程把宿舍简单收拾一下,冲到水房快速洗漱一番,背起书包,带上半个月前借的那本翻译版《流体力学》教材,离开宿舍,来到第三教学楼。假期里的第三教学楼也很安静,二楼的小教室里没有人,看来李萍和徐磊也都回家了。吕程坐在半个月不曾光顾的座位上,桌面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吕程擦去灰尘,打开《流体力学》教材,他要用七天时间把过去半个月荒废的课程给补回来。
困难比想象中的大得多,吕程眼睛看着书本,大脑却回到了《新三国》里的尔虞我诈。他为曹操感到不公,都是乱世枭雄,曹操有勇有谋,文采超群,胆识过人,坦然承认自己的奸诈,甘愿做一个人人所不齿的奸贼。刘备屡战屡败,唯唯诺诺,一无是处,却道貌岸然的以君子自居。若是把天子放在刘备那里,他真的会听天子的话吗?曹操再奸再诈,也不敢废天子以自立;刘备却几次将刘氏宗亲的地盘据为己有,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况且他是否真的姓刘,尚且存疑。可怜半个天下都被这个不忠不孝的不耻之徒所欺骗,以他为主,为他效力。殊不知,刘备眼中只有他的关、张二兄弟,甘愿为这两个莽夫舍去几十万的蜀中子弟。
吕程注意到他的出神,赶紧收回来。看到哪里了?从头开始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脑又飞走了。吕程发现,《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与刘备很有几分相似,都是忍气吞声数十年,一朝得势,原形毕露。或许金庸老先生在写这部小说时,正是参考刘备塑造的岳不群这个角色吧,那么与曹操对应的,应该就是任我行了。曹操煮酒论英雄,任我行少林寺点评天下英豪。两部小说里的其他角色却难以对得上。可话又说会回来,一部《三国演义》虽长,人物虽多,但最核心的两个角色不就是刘备和曹操吗?单从小说的角度来看,故事写到刘曹汉中大战就可以结束了。从此天下三分,谁也无力再起刀兵。后面的那一段司马懿与诸葛亮的对垒,倒显得有些狗尾续貂。小说受制于历史,不得不把次要人物搬到舞台中间,或许也是这部历史小说的无奈。
吕程再次意识到自己信马由缰的大脑,可他已经无力控制,就让它尽情撒欢吧。吕程终于明白,从约束到放纵容易,从放纵到约束,太难了。一点点来吧,先把注意力拴在文字上,专业教材看不进去,就先找本小说看看。
吕程来到图书馆,十一假期,图书馆闭馆三天。吕程想起上学期末他在毕业季旧书摊上买的那本小说——《玉观音》。因为看过电视剧,所以印象深刻。回到宿舍看小说,一直看到夜里一点多,熄灯后,还用电话线台灯看了两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九点醒来,吕程又跑到对面宿舍,翻出三本厚厚的《平凡的世界》。又是整整三天时间。看完后,吕程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当晚他就失眠了。吕程非常喜欢润叶,当她意识到自己也得嫁人的时候,想到的竟然是儿时的玩伴,那个已经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也将一辈子被牢牢拴在黄土地上的孙少安。吕程也喜欢润生,这个生性懦弱,却在爱情面前挺身而出的小伙子。吕程更喜欢晓霞,这个爱上街头小工的大学生,这个爱上挖煤工人的省报记者。
半睡半醒中,吕程仿佛看到了在建筑工地上背着石头一步步艰难前行的少平,看到了在地下巷道里扛着铁锹,只露出两排牙齿的少平。他本可以继续留在双水村教书,也可以跟着哥哥少安经营砖厂,但他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离开那个温暖安逸的家园,他要到更广阔的世界里闯荡,即使不能在天空中翱翔,即便只能在地底下匍匐。
而我呢?吕程想到自己,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他却因为一点小事而放纵自己,整天无聊地看电视剧度日。他简直是在犯罪,吕程不能原谅自己。从明天起,他要回到上学期的学习状态,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第二天早上,吕程九点才醒来,连续多日形成的生物钟一时还难以调整过来。他没有忘记昨天晚上的决心,立刻起床,很快洗漱一番,来到食堂。早餐时间已过,他去超市买了袋饼干,一边吃一边往第三教学楼走去。最后一片饼干塞进嘴里,吕程走进二楼的小教室,顿时忘记了咀嚼,刘露正坐在小教室里学习。
刘露见他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学习。吕程傻傻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想离开,转身跑掉,但他却迈不开脚步,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拽着他的双腿,他只能往前走。走进座位,满嘴的饼干已经软化,他往肚子里吞咽,饼干噎住了喉咙。吕程匆忙喝了两口水,第一口水冲开了饼干,第二口冲进了气道。剧烈的瘙痒感在喉咙处迅速聚积,吕程努力控制住不咳嗽,但他没能控制住,剧烈的咳嗽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巨大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小教室里如夏日的雷声震颤苍穹。
吕程咳得呼吸不畅,满脸通红,眼泪都流出来了。几次稍有缓和,他以为好了,紧接着又是几股更加猛烈的咳嗽从喉咙深处顶上来。吕程整整咳了两分钟,随后又是剧烈的喘息,像是刚刚跑完一万米。在此过程中,刘露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一直静静地坐在座位里,埋头学习,目不斜视。比起咳嗽的痛苦,刘露对他咳嗽的无视与冷漠,不免又让吕程慌乱的心冷了半截。
半个小时后,吕程终于镇定下来,脸不红了,心不慌了,可还是无法安心学习。他翻开书本,只看那些文字性的描述,公式的推导过程一概略过。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二十分,吕程收拾书本,匆忙离开。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刘露冷漠的声音:“你等我一下!”
吕程再次愣住了,僵硬地站在门口,机械地转身,看到刘露慢斯条理地盖上笔盖,放下笔,合起书本,把书本放进左侧那一摞书里,从上到下,按照书的大小依次摆好。刘露又把座位上的作业本、草稿纸一一摆放整齐,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吕程旁边停了一下,还是冷冷地说了两个字:“走吧!”像是从千年冰窟里吹出来的寒风,吕程不觉被冻得浑身一颤。